这群小祖宗当真让她在这不到两个月的日子里看了个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。又不禁为自己叹了口气,邬先生的笼络童心之术果然深奥莫测,定是知道自己许多日未来学堂,地位有所不保,于是今日便带了这镇尺——立师之威严,带了这九连环——讨稚童欢心,带了这青团——填馋猫之胃。一箭三雕,三管齐下,当真是妙哉,妙哉!自己才疏学浅,资质愚钝,还是见好就收,方为上策。
正叹着,却见那人已飘到了身侧,笑盈盈递给她一个青团。
“前日清明,不知道姑娘……展夫子还有这群孩子有没有吃青团,今日便带了些来。”
展柔接过笑道:“今年没吃,却还有些想,多谢先生。”
两个人一边吃着青团,一边看着那一堂脸上糊着墨汁,粘着豆沙,还不忘用油乎乎的手摸一摸那九连环的小祖宗们。
女子觉得这唇齿之间弥漫的红豆清甜一丝一缕浸入心房,甚是沉醉。
男子觉得这眼前身边四溢的平常温馨一点一滴注入心底,甚是流连。
若得往后岁月恰似今日,便也可消得余生漫长。
忽听得小五大叫了一声,两人登时一惊,循声望去,只见小五已“噌”地跳了起来,指着阿虎连连惊叫。
二人赶紧奔了过去,却见阿虎圆溜溜的胳膊上已是红红的起了一片疹子,不多时便开始喊肚子痛,额间又冒出冷涔涔的汗。
展柔还未反应过来阿虎这是生了什么病,却见邬先生已指着那桌上吃得只剩下一口的青团道:“许是这个缘故。我先抱阿虎去前面的医馆,你让孩子们散学回家。”
及说着,便见邬先生已抱着阿虎奔了出去,展柔起身让已乱成一团的小祖宗们坐好,又嘱咐了一番,才一个一个送他们出了学堂。及至医馆,便见阿虎躺在榻上,虽仍未醒,面色却已比方才好上许多,这才长长舒了口气,缓缓走上前去。
邬先生及见了展柔,知她担心便安慰道:“放心,郎中方才已给阿虎放了血,等会儿大约就醒了。”
展柔点了点头,却见身侧那人神色暗了暗,有些自责道:“都是我考虑不周,若不是这青团,阿虎也不会……”
“先生也是一番好意,莫要自责。”
烛火中,阿虎安稳躺于榻上,呼吸平缓,原先苍白如纸的小脸蛋也渐渐红润起来。二人正立于榻前静静看着,却听得一阵脚步声,转身便见郎中徐步而来,递过一张药方和一提药。
“幸而症状还不算严重,否则真是惊险。这药每日一剂,早晚服用,水煎即可,七日便见好了。”
“多谢郎中。”
榻上的阿虎微微动了动,发出“咿咿啊啊”的声音,二人忙转了身,便见阿虎已微微睁开了眼,半晌才轻轻柔柔飘出了一句话,问的却是:“我的青团呢?”
这一问逗得两个人都笑了笑,展柔轻轻点了点阿虎的额头:“馋猫,这个样子了还不忘吃。”
邬先生却是一副怜爱神色,笑道:“等你病好了,有比那青团好上十倍百倍的吃食,这几日便乖乖养病吃药吧。”
阿虎惨叫一声,泪眼花花,却已被邬先生驮在了背上。展柔一边想着这位邬先生又要开始哄孩子吃药了,一边提着药包快步跟了上去。
一路上,阿虎都在和背着他的一向和颜悦色的邬先生打着吃药官司。
一个愁眉苦脸,连连央求,一个厉色正颜,坚决不听。
展柔跟在后面听着这一大一小间的谈判,笑得眉眼弯弯。
到了阿虎家后,巧锁婶闻声忙迎了出来,及知了这来龙去脉后便一面将阿虎抱过,一面指着他的鼻子,嗔怪道:“知道吃不了,还贪嘴!”及将阿虎抱回了卧房,便又出来将二人请至内屋,倒了两杯水,又端来一盘点心。
及至忙活完了,巧锁婶也坐到桌前,向他二人连连道谢。
邬先生起身向巧锁婶躬身一揖,满脸愧色道:“连累阿虎这孩子遭罪,还请夫人恕邬某考虑不周之过。”
这一揖直教平日里絮絮叨叨的巧锁婶竟也一时慌得不知道如何应,却觉得让人家这样一直给自己赔礼实在不好,便也连忙起了身将对面的邬先生扶起。
“我也没读过什么书,听不懂先生这些文绉绉的话,也配不得‘夫人’这个名头。但我明白先生的意思,先生千万不要放在心上,都是阿虎那小子贪嘴,先生……咦?”
方才巧锁婶只顾着张罗,又忙着道谢,而且屋内烛火又暗,所以一直没仔细看这位邬先生,如今再看面前这人,忽然眼神闪过一丝疑惑,又闪过一丝恍然。
“邬先生,你不是……唔……”
巧锁婶的嘴里登时被塞了一块黄豆酥。
展柔笑着一手去拍她的背,一手将她扶着坐下,又朝她使劲眨了眨眼。
邬先生背对着展柔,虽没看见她的神情,却将这一串动作看得明白。
又见展柔一脸赔笑地向巧锁婶施了一礼:“巧锁婶,今日已晚了,等会儿还要给阿虎煎药,我便与邬先生告辞了。”
可怜那被塞了满嘴黄豆酥的巧锁婶好半天才咽了下去,一时云里雾里,不知道展柔葫芦里买的什么药,却也不想费工夫去猜,便将那二人未动的满满两杯水喝毕后转身去厨房煎药。
偃月皎洁清澈的柔和光亮细细碎碎自浮云倾落,微微点点随初时急切,转而渐缓的脚步明灭流转。
展柔走在那人身侧只觉思绪纠葛,便垂眼将目光凝于履面绣着的一瓣白梨,将所有心神思绪压于那软白,仿若只要如此,不去看,不去听,不去想,便能视这世间如无物,便能让此刻的宁静覆了心潮汹涌。
不想那人偏生不饶她。
“姑娘似乎有心事?方才巧锁婶……”
“我没有心事,方才巧锁婶觉得那黄豆酥很好吃。我今日有些累了,想必先生也定然累了,便早些回去吧,展柔先告辞了。”
被抛在原地的男子立于月影,遥遥望着那女子离去的背影,眼神里生出几分异样的情绪,不知是喜,不知是忧,不知是惧,还是别的什么。
今日他看着那一堂笑容灿烂的淘气孩子,看着身侧那巧笑嫣然的温婉女子,恍惚觉得这温馨的一幕不是此时,不是此日,而是很多年后。
今日与阿虎打着吃药官司时,他虽未回头看那女子的模样,却已然能将她的神色描摹心间,又觉得方才于学堂中的恍惚更加真实了几分。
此刻,他望着那已消散的背影,望着那空荡荡的长街,那真实的恍惚便在顷刻间幻灭无踪。
在这雁过无痕的寂静中,他却似是听见那女子无声的叹息,听见自己无声的心跳。
剪不断,理还乱。
这暮春之风竟也如此乱人心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