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无长生药,阉人血恨咒(2 / 2)

一生反骨 骨焗 3860 字 5个月前

山河壮丽,世有正道,陛下曾允,累年溃之。一梦千秋,梦于长生,一世天子,天子不归。信谗言而罔极,杀天下而灭道,遗祸害至千秋业。臣之亡矣,亡于陛下,太子亡矣,亡于陛下。天下百姓,正道昌明,俱亡于陛下!”

斐其勒极尽所能地冷静念着,可心中又何能冷静,他的声音免不了高扬。

苍祝被这声声痛骂震破心神。

严秉之在最后用自己的性命递上了一顿痛骂。山河壮丽,世有正道,这是苍祝曾经画上的美好愿景。是严秉之一直相信之事,可经年累月,日日腐蚀得干净。

严秉之死了,这个天下最耿直最呆板的人死了。苍祝当日留下他的命,是在等他说出些什么阴谋,没想到换来的是他的痛骂。

苍祝拉开了床帘,支不起身的他,翻了个身,半倒在床边。他终于惊恐于陈培言,更恼怒于陈培言,“你杀了太子!”

他清醒了,清醒地记得自己从未下令杀太子。

“太子不是陛下想杀的吗?”被踩在脚底的陈培言反问。

“朕是让你把他带回来!”

陈培言难以起身,便擡着头看着床边虚弱无力的天子,“带回来你不还是要杀他?”

他早已把苍祝看得透透的,一点情面都不留。

但苍祝在否认,“不,朕是要好好问问他,可你杀了他。”

斐其勒狠狠踩着陈培言的脊椎骨,“我带了卫兵在外面,你的那群人欺软怕硬,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天下了。”

陈培言的老背都痛得不行,他一拳捶了捶地,“你帮这老不死的干什么,他儿子都告诉他是冤假错案,他自己不信。”

苍祝连床都下不了,抖着手指着陈培言,“你说什么?”

斐其勒又踩了踩,“把实话都给老子说清楚,不然老子打死你,慢慢打。”

这架势凶狠得让陈培言想起萧青,他也曾被萧青这么踩着,“实话要我说吗?他不是老早听过了。”

“陈培言,你如实招来。”那帝王还在发号施令,陈培言理也不想理。

到斐其勒猛踏了一下,陈培言的骨头嘎达一声,他觉得腰都断了。那身子在地上抽搐了一下,他便被斐其勒拎起来,“让你说。”

陈培言被斐其勒抓着直视帝王。

陈培言对苍祝失去了所有的恭敬,满脸都是厌恨,“你儿子和你外孙不是把证据拿到手了?你姐姐不都告诉你了?可你只相信他们要害你,要夺走你的皇位。你问太子就问得出真相吗?你会相信吗?你把能杀的全杀了,太子回来你不是一样要他死。”

震怒一瞬点燃在帝王眼里,可是他已经病殃殃的了,没有多少威风。他的脸颊布满皱纹,松下的皮肉随着他的震撼而抖动,“朕没有要他死。”

“你只会说这些,可你根本不会去做。你儿子他到死都在相信,你是被佞臣迷惑。他不知道,这个佞臣就是受他父亲之命。是你想杀你儿子,我成全你罢了。”

那一半的金黄面具掩着半真半假的面容,苍祝看了惊慌不已。他最信任的阉人竟然也是一身反骨,“你满口胡言,是你害了太子。”

他为自己辩驳,声音又是无力至极。

陈培言咧着嘴笑着,在面具之后他的笑容多么灿烂,“可他们都已经告诉你了,他们说得清清楚楚。射偶是乐府的,江齐是我找来的。铁锹当场挖,射偶当场埋,炮烙用以屈打成招。所有人都是被陷害的。”

陈培言把真相再一次告之,这就是他们当时所言。可苍祝当时根本不想听。

到陈培言亲口告诉苍祝的时候,苍祝已经不知如何面对。他怎么面对?太子没有叛他,他杀的所有人人都没有叛他,其中多少是他的至亲骨肉,多少是为他出征的将相?

他面对不了,朝陈培言怒号,“你杀了太子,你杀了天下人!”

陈培言笑声柔柔,“是你啊陛下,下令杀人的是你,给我杀人之权的也是你。杀太子的是你,杀尽天下人的就是你。”

“是你,是你这个奸佞小人。”苍祝从床沿边缘,他支着枯老的双臂,愤怒使他仍然张狂。他试图起身,去掐陈培言,可早已倒在病榻的他起都起不来了。

只有斐其勒帮他,帮他把陈培言按在了他的床边,如此苍祝才能看清他。

陈培言的头被狠狠按着,他闻到了苍祝身上那股腐烂老朽的味道。他高兴极了,“我告诉你谁造反。你就杀谁,你知不知道你把人都杀光了。你没儿子了,也没孙子了,只有我外甥一个了。”

直到这时,苍祝才知事情有多么不可挽回。陈培言的心思是什么?是杀光所有的皇子皇孙,只留下他外甥一个。

可苍祝相信他啊,陈培言说谁造反,他都杀。

“朕是那么信你,你竟然是个反贼。”他捂着心口,痛心不已。

“你信我什么?信我一无所有,断子绝孙,”陈培言得胜了,嘴里却是苦的。他尖利的声音再也不想掩盖了,“陛下啊陛下,你这才叫一无所有,断子绝孙。”

陈培言的眼里都是喜悦。这是他早就告诉苍祝的。在苍祝给他妹妹招魂的那一天,他就苍祝面前说,“陛下,奴教你,什么叫真正的一无所有,断子绝孙。”

可是苍祝那时候糊里糊涂,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。

“都是你在算计朕,你让皇姐,让萧青,让所有人都和朕离心。”苍祝已经失去尊容。

陈培言欣喜若狂,“可你本来就看不惯他们,你不是总想让他们成为我吗?是你与他们离心在前,才落得这般下场。”

这是多么完美的计划。一步步走来,顺畅无比,而苍祝从来没有怀疑过他。他用他的卑微换来了苍祝的信任,那是无与伦比的信任,让他看不惯所有人,最后他亲手毁掉了一切。

苍祝在床榻上往后退了,他拉着床被想要钻进去,“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你这个阉人竟有这样的野心?”。

苍祝还想不到陈培言何时有的野心,那是一直是那么卑微低贱的奴,是苍祝从来不会放在眼里的奴。

陈培言静静审视着苍祝,一个帝王对一个阉人觉了恐惧,这是多么美妙的事。他戴着精心打造的,面具就融在他血骨里。自戴上面具,面具下是什么面容苍祝从未看清过。

“对,就是那一天。昌王离开的那一天,朕就开始身体不适。你给朕下了药。”苍祝只能想到是从昌王离开的那一天开始的。陈培言以此蒙蔽他的双目,让他放心。

他还想起,百里扶央说有人给他下毒。下毒的是陈培言,而解毒的江齐又是陈培言亲自找来的……

他们早早告诉他了,可他不相信。

苍祝捶着床榻,他后悔了。

陈培言看惯了他太多次这样患得患失,日夜难眠,猜忌百回的样子。

“从你阉了我那一天开始。”陈培言直直告诉了他。

这个答案苍祝根本没有想到,他的脸微微一擡,苍老和病态使他看起来像一副不能动弹的骨头。他一直侥幸着,用陈培言这把刀当绣衣使者,用他杀遍天下人,苍祝觉得那是最没有后顾之忧的人,却不知这把刀最想杀的就是苍祝。

“是你这个天子让我成为阉人的那一刻起,我就想让你和我一样。”

苍祝又往后退了,哀伤的他张开了嘴,想吼出些什么,可他吼不出来。

陈培言太喜欢看苍祝这恸彻难言的样子了,他这把刀捅着苍祝身边的每一个人,最后就是为了捅向他。

苍祝晃着指,指着陈培言,“斐其勒,杀了他,把他杀了!”

陈培言马上道,“我弟弟把你精兵全部带出,你杀了我,他就会反。”

仅仅一言,苍祝就动摇了。

苍祝现在最禁不住的就是兵乱。

“你竟会这种手段。”

“你当我傻啊?以前那个大司马每次出兵,朝堂就会动荡不安,我看都看会了,”陈培言胸有成竹,毫不畏惧,“上官曼倩夺下的药,正好在这个时候可以让你送命。可惜啊他替你死了,这世上哪有长生药啊,都是毒药。”

“你这个乱臣贼子。”苍祝除了骂他也做不了什么了,病榻上的他就是个废人一个。

“那你是什么?你是昏君,你只想听乱臣贼子的话。”

苍祝不想承认他是昏君,他糊涂了,慌乱了。

陈培言半边嘴角勾起,“你看看你这样子,我伺候你的每一天,都能见你发怒。所以啊,你身体一点也不好,总要吃些护心肝的药。所以我才能轻易地给你换药下药。”

苍祝浑身寒栗,他蒙在鼓里全然不知。他最信任的绣衣使者,是他身边最毒的人。

“你说完了吗?”斐其勒按住了陈培言的后颈,陈培言跳动的脉搏就被他掐着,他没有叫他死,只对苍祝道,“陛下不要再听他谗言了。陛下想想他们可以压住吏长令,那么当初定襄的急报又是谁压的?”

陈培言突然狂笑起来,“是啊,就是我。我压下了定襄的急报。我知道城中韩邪兵要乱成,我也知道萧青他们在赶过来,可那又如何?韩邪作乱关我什么事?”

不可面对,不可接受的不止是太子之死。苍祝之痛无以复加。

原来,他是有机会再和那个不讨喜的人吃一顿饭,斗斗嘴。原来,他也有机会不必众叛亲离,一无所有。如果那个人在。

因为那个大将军啊,一定会拿着剑指着他,让他一败涂地,然后他就不敢去杀尽天下了。

“你这个疯子,你让朕一无所有。”他哭了,痛苦不已。

“这是你自找的,是你给我的权利。因为你信我,我才能做这么多事。怪得了谁啊?”

斐其勒一拳打在陈培言的脸颊,“大将军来救我们,大长公主到军营,你手下的人还不给他们救兵。你先害死了大将军,再去陷害大长公主,一步步杀光和他们有关的所有人,最后把太子也杀了!”

陈培言金造的面具变形了,嵌入他骨里。血顺着面具而下,看不清是面具流着血,还是陈培言在流血。

“你打我做什么?这一切都该怪他,”陈培言看着那个无措的帝王,“是他喜欢看天下人对他卑躬屈膝,是他喜欢听所有人祝他万岁万岁万万岁。他要永远当帝王,他们反心反骨,他看他们不自在,我只是奉承他罢了,他喜欢这种奉承不是吗?”

苍祝在床上挣扎爬起,“你这个贱奴,朕没有让你害他们。”

“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贱。当初让我去讨好冯皇后的是谁?是你。让我谏言萧皇后一案需要细审的是谁?是你。让我把凤栖宫的女官和赵美人对换的又是谁?还是你。我一开始忠心于你,可你竟然把我当弃子阉了我!”

就是这个陛下啊,陈培言一开始忠心耿耿于他,可这个陛下从一开始就把他定为一枚死棋。他把他变成阉人,等待着时机,做一出威胁太皇太后的戏。他从一开始那么忠心于这个陛下,换来的又是什么?

“斐其勒,把他杀了,快杀了他!”苍祝再也无法看到这种人活着,他的一无所有都是他带来的。

斐其勒一刀捅入了陈培言的腰。血瞬间而下。

陈培言捂着腰,血流一地的他生死也无所谓了,“你气什么?无论谁死你不是都不在意,你最爱的只是皇位。”

苍祝在床榻转了半圈,抓着被子裹全了身子,“不,本来不会这样的。本来还有别的余地。”

陈培言嗤之以鼻,“你不会给任何人余地,就算他们活着,你也会杀死他们。你最爱的只是皇位。”

陈培言在地上趴着,伸出沾满血的手,在地上写着一笔一划。

鲜红刺入苍祝的眼,陈培言外地上写出了“苍”这个字。他咬着牙还没有写完。血淋淋的笔画又显出了一个“祝”字。

昏暗的殿里,天子大名就在地上以血书下,血咒唯是对天子。

找了一辈子谁在咒他,最后苍祝亲眼看到了。苍祝爬到了床边,恶狠狠瞪着陈培言,“你这个贱奴,你凭什么咒朕。”

“我也想问凭什么!凭什么我在这个天下就是贱奴,凭什么你是陛下就可以让我猪狗不如。你最爱皇位,骗世人说你爱民如子,我便要告诉全天下,你连亲儿子亲孙子都杀,怎么会爱民如子。我要让你失去所有!”陈培言用力嘶吼后彻底气绝,倒在血泊里。

戴着的面具和血融在一起,陈培言的诅咒就在苍祝的床榻前。寻寻觅觅的真相摆在眼前。

全天下的冤屈终于在这一天真相大白。

不是天下人诅咒他,是他赋予生杀大权的一个阉人诅咒他。天下百姓冤,皇城宫牢冤,炮烙台上皆冤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