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与两个韩邪人所说无异,恐是混在其中进了城。萧青心想不妙,他们与旬安城中的探子里应外合,要给旬安一场灾祸了。
“我们直接去找陛下。”苍婧提议。
“今天祭天,陛下在高台道山。”
守兵一言,直叫人心惶惶,这是赶上了时候啊。
入城后,萧青车马缓缓,“韩邪人会选择哪里发难。”
“若是祭天,高台道山必然戒备森严。他们应该不会选择那里。”苍婧在他身后道。
“是啊,高台道山戒备森严,抽调出皇城军,那戒备不森严的就是……”萧青想起那两个韩邪人说的。
“这一回他祭天,我们祭他。”
“我们好好给你们的陛下和百姓放一场烟花。”
凭着这两句话,萧青断定,“皇城。”
“婧儿,我赶去皇城,你和皇城军去城北军营调兵支援,”萧青拿出他的大司马令牌交于苍婧,“兵权虽散尽,大司马令未收,传个消息应是行的。”
苍婧握紧了大司马令,她有点不安,便深望一眼萧青,“你等我!”
萧青重重点头,“我答应你,一定等到你。”
从来是她等他,这一回他要等她了。苍婧不敢多待,扬鞭冲向城北军营。萧青去了皇城。
这一天仍是艳阳高照,冬日里的暖阳照遍人间,但苍婧浑身都冷透了。她的心无处安放。
她忍着这种不安,一路到了城北军营。
她拿出了大司马令,皇城军也拿出了皇城军令,告知军营兵将有急事见军营将军。
邓先去后,他们已经不知军营将军是谁。直到陆平安走出。苍婧看到昔日故友陆将军,还松了口气。
苍婧直朝陆平安而去,“陆将军,我们得知韩邪有散兵混入旬安,将在今日发难,即刻带兵前往皇城。”
陆平安闻之大急,可却难动。
此时有绣衣使者从军营走出,正骑马带一路人出来。那绣衣使者不偏不倚,就是来定襄的那位。
“这不是大长公主吗?”绣衣使者见了苍婧,张口惊讶,又似乎抓到了把柄,“大长公主未得圣令就来旬安,这可是死罪。”
苍婧再次亮出大司马令,“韩邪散兵入境,旬安将有大难,还请将军速往皇城解难。”
“大长公主,我……”陆平安看看那使者,束手无策,走到马旁牵着马,又不想上马。
绣衣使者嗤笑连连,拿着虎符晃了晃,“大长公主搞搞清楚,我持虎符带圣令才能调兵,这大司马令是废令一枚。我现在要带兵马去查暴匪!”
“此事至急,你也得衡量衡量吧。”陆平安对绣衣使者急了眼,他哪里想去查暴匪,旬安城有难才是要紧事。
“陆将军多嘴,你不服令居心何在!”使者拿着虎符,弯下腰直往陆平安脸上一打。
世间早就不是五年前了。身份显赫已经无用,实打实的权才是最重要的。这世上最有权的是谁,一个是陛下,接下来就是拿着虎符的绣衣使者。
陆平安脸上被砸了红印,心有怒又不敢言。他被扣帽子,那他妻儿就危险。
看陆平安在绣衣使者之下憋屈,苍婧就知如今这帮人横行霸道成何样了。
“旬安有难,陛下有难,你还查什么暴!”苍婧愤道,“还有,为什么我们赶回来,旬安城什么戒备都没有。”
陆平安似乎领略了什么,一望那个使者,“你们不会压下急报吧。”
使者把玩着虎符,在手中上下颠了颠,“每天我们要做的事那么多,什么急不急的,有什么急的。大长公主一没兵权,二没军令,空口无凭。”
“我乃皇城军,我可以作证,此事至急。”随行来的皇城军都已听不下去。
使者却是轻蔑,“再急也没用,只有虎符可以调兵。”
拿了虎符,握了一权。就像官场,官大一级压死人。这帮人平日在宫里卑微惯了,现在威风八面,见人就踩,是要把平生受的委屈都还出来的。
“你要怎样才能放兵马。”苍婧已无计可施。
使者笑道,“按行事规矩办事,你们得先禀明陛下,陛下下令给陈都尉,陈都尉再告知于我。”
这个行事规矩走一趟,已经延误时机了。
天空之上闻一声鸣镝,就像闪电撕破了天边。
陆平安熟悉这个声音,浑身紧绷起来,“真的是韩邪人。”
使者却示虎符,下令道,“陆将军上马,跟我走。”
“都要乱了,跟你走什么!”陆平安大吼道,整张脸都通红了。这只有去过韩邪战场的他,才会如此急烈。
“那不是没乱吗?就算阎王爷过来找我索命,他也得等这一趟规矩。”卧于皇城阴暗处的阉人又哪里知道生死存亡,他只知道手握权利压人一等。
又是一声鸣镝,就在东边,在皇城的那一边,听得苍婧心慌意乱,“萧青他一个人过去了,他还在等援兵。”
“今天皇城戒备不如以往,皇城军去了高台道山,宫里只有卫尉……”陆平安心也颇乱,他一瞪绣衣使者,可也不敢说。
“你到底想怎样?国破人亡与你有什么好?”苍婧气道。
绣衣使者在马上昂了昂头,垂目对苍婧一笑,“我不懂国破人亡。我只知有求于我,那就跪我,我兴许考虑考虑。”
陆平安一揪他的缰绳,“你别太过分了。”
“老子现在有虎符,就能调兵。你他奶奶的跟我横什么!”绣衣使者又拿着虎符,当个拳头似的朝陆平安另一边脸砸去。
陆平安捂着脸直骂,“你他奶奶的!”
虎符在手,趾高气昂,说再多至急,谈再多国仇家恨亦无用。
苍婧朝着那个使者跪了下来,“我求你放兵,帮帮萧青。”她跪下的时候仍有傲气,仍然不服,一双眼狠狠望着使者。
“真是难得啊,”那使者觉得美妙极了,可她的傲气实在令他不悦,“磕几个响头,叫两声爷爷。”
他要把在定襄受过的都还过去。宫里最卑微的人就是这样,机会在前就要握着,握着了就要把曾经受过的都还回去。
这是宫里的人情世故,苍婧熟知。只不过以前他们没有权,不会对皇家人如此,现在有了权,那对谁都是一样的。
旬安的上空太安静了,安静得让苍婧害怕。
苍婧把傲气全撕了,忍着她那股子被扯破的屈辱感,忍着那两滴眼泪,向绣衣使者磕了头。
上一回她这么卑微,还是她在皇城求着不要嫁陵城的时候。
她把她的耻辱埋在面前的土壤里,磕了一次,“爷爷。”
使者没有出声。
她就磕第二次。她谁也没有想,就想着萧青,她不想他出事,“爷爷,你救救我夫君!”
使者很有意思地看着她。
她的头越磕越响,额头贴着土,一下又一下,“爷爷,求求你救救我夫君。”
使者尖笑连连,“大长公主给我叩头,好好好,我们就去皇城!”
艳阳高照日,晴空万里,是司监算好的大好祭祀日。高台道山正在在祭天,携百官求千秋万业,长生不老。
而在皇城,在城门口已经厮杀一片。萧青和卫尉之兵一起作战。然而这终归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役。
卫尉带着的是守宫门的护兵,他们哪里经过战场。没有骑兵,没有战车,只有空手白刃,很快死伤一片。
对面的韩邪骑兵不断地冲来,朝着萧青围过来。他一个人被他们包围了,可萧青已经不知对策了,只有他一个被围起来。
周围的韩邪人认识萧青。
他们喊道:
“大司马,你应该投降。”
“大司马,跟我们走,会过得很好。”
萧青持着剑,对着他们,“就连陛下,我都没有低过头。”
于是,又是一次冲杀,在战马中,萧青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力可使。
他从来不认输,每一把弯刀划在身上,痛极了。他这一回想要祈求天幸。可他突然感觉,这一回没有天幸了。
萧青依然选择了挥杀,血随着他的每一次挥杀,从身体里流出,洒向旬安的大地。
“大司马,你投降吧。”他们还是劝他投降。
萧青还是朝他们挥去。
他们问,“你们那个陛下值得什么?”
“他待你从无信任,你何必为他送死?”
“我不为陛下!”萧青又一剑挥去。
他们不懂,便拿着一把把弯刀砍下。
韩邪人不懂萧青。他的爱人、挚友、孩子就在大平,他曾经所有的希望,美好,都在大平。他热爱过的那些繁华,还有他心中怜恤的百姓都在大平。
无论世间待他如何,他也真心喜欢过这世间。
他为的就是那些而已。
可韩邪人不停说,“魏陵已经投降了,你为什么不行。他是名将之后都可以低头,你为什么不可以。”
萧青这个时候突然明白魏陵为什么投降。这是一场孤立无援的战斗,是注定失败的战斗,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挺下来的。
魏陵出去打仗不是为了失败,是身为名将之后,要拿军功一雪家族之耻。所以魏陵接受不了失败,失败了,他所追求的也不在了。
可萧青不是名将之后,他什么也不是。他就算失败,他所爱过的人,爱过的山河也依然还在,所以他不会投降。
萧青没有像邓将军那样选择自尽,这样还能痛快些。因为他答应过苍婧,要等到她。
她等了他那么多回,他怎么能等不到她。
他说过男人给的承诺,是知道办不到才会给承诺,萧青不想他最后一句变成承诺。萧青说出的话,都是要给她办到的。
他再一次挥剑,眼前已经看不清了,没有力气了,萧青真的没有力气了。他倒在了地上,用剑撑着身子,而他的背迎来了痛击,深入骨髓那般地疼。
数把弯刀刺入了他的脊椎,等不到那个叱咤沙场的大将军投降,韩邪人只能杀了他。杀了那个在韩邪如传说一般的大将军。
“永别了,大将军。”有人就在萧青身后如此说道。
大将军,这可真是久违的称呼。萧青曾经那么希望成为大将军,可以保护他所爱的人,爱的山河。
可后来都变了,现在他只希望有一天,这世上不用再有大将军了。哪里都不要有了,大将军真的救不了世。
他现在开始怕了。
萧青悲哀地笑了笑,他笑自己荒唐了,没有信过鬼神,却想渴求天意,能不能再把天幸给他一次。他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举剑了,他可能会选择耐心地把苍祝叫醒。帝王贪念太重,想要主宰天地,长生不老,却从未好好看过他们的一片山河。他想叫他好好看一眼。
萧青还要送苍婧很多东西,他每天都要送她花,这几天都没有送。他还等着新的一年,他偷偷当了点钱,他还要送她好看的衣服和首饰。他仍然要像个俗人那样,做最俗最俗的人,和苍婧在一起,永远永远……
旬安的皇城在萧青的身后依旧沉默。里头有太多由黄金筑成的金屋,黄金是冰冷的,亦是永恒的,它见证着这一切,将刀剑的磨砺声传遍宫巷。
整个皇城的兵都跪在了城门前,大喊,“大司马!”
萧青不知道,因为他誓死不降,到死都在杀敌,卫尉叫着所有护兵都冲了上去,还有皇城里所有带刀带剑的都冲了出去。
还有斐其勒,他骑着马,带着一匹战马冲了出来了。
是斐其勒带着他们和这帮韩邪人冲杀,斐其勒是韩邪人,他知道怎么对付他们。
韩邪人骂着斐其勒,“你是叛徒,为大平而战。”
斐其勒说,“我是为仁义而战,我被仁义而救,故报之于仁义。”
在一片厮杀中,他们终于杀光了这一批韩邪人。
随后城门大开,皇城里的皇后带着一个侍医冲了出来。
有人就在耳边说,“萧青,快起来。”
萧青听出来了,那是萧如丝。
有人也想扶他,“你流得血太多了,我……我没有办法……”
萧青也听出来,那是百里扶央。
有人在为他哭,那是斐其勒。
萧青朝他们摇头,他什么也没说,依然跪在地上,靠着剑。他低头看了看手腕,想感受一回手的温度。
他手上的朱砂链和血融在一起,他看不清了。他心中只有苍婧的样子,也不敢叫出她的名字,他连呼吸都快没有力气了。
天色望出去都变得灰蒙蒙的,萧青闭上了眼,想着与苍婧的约定。
他知道她在朝他赶来,他一定要见到她。
他想告诉她,对不起,他陪不了她了。上天还是收走了他的命,他想,是他来这世上和它吵得太凶了,它就只给他那么短短的岁月。
他还想告诉她,要记住那个约定。无论他身处何处,身处何世,无论他是否与她相逢,他都愿她肆意洒脱,幸福快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