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就在贰师将军出征后不久。”使者道。
时隔五年后,战事再次拉开序幕。
可五年里,世事已经变了,百姓忍受不了了。
兵役、徭役、赋税已至民不聊生。四处流亡的百姓聚集在旬安以东,那一片地带就在苍祝眼前彻底失控。
苍祝算计朝堂,算计外戚,算计权贵,可算不到在大军出征之时,百姓有乱。他迅速加派强军镇压,称这些百姓其为暴民暴匪,然大军出动仍未能压制。
便又派绣衣使者持节持虎符去查人,并定下严令,凡给暴匪供饮食者一律处死;并带连坐。若有官吏未能发觉有乱,或发觉但未能全部捕获暴匪,一律处死。(注:出自《通行饮食罪》)
对外征战不断,对内杀伐四起,杀民杀官,一场血雨腥风席卷大地。
苍婧怒案一拍,“你们杀了严太守的叔婶。”
使者无辜不已,“我们有什么办法,陛下严令在上,他们供暴匪饮食那是人证物证俱在,就是死罪。”
“那严太守和他夫人孩子呢?”苍婧已经想不到自己还能失去谁。
使者一惊,未言。苍婧立刻大悲。
萧青一手掐上了使者的脖子,使者马上道,“他们没死,没死!那严太守疯了似的乱嚎,拿着刀跪着让陛下杀他,让陛下放过他夫人和孩子。陛下被他嚎得头疼,把他丢出了圣泉宫。”
听此,苍婧方得庆幸。
可萧青没有松手,“天下乱了,就只会杀这个杀那个,他怎么不想为何而乱。派了三万人去韩邪,那韩邪的战场呢,他又打算怎么办!”萧青不禁失控。
“我的爷爷哟,现在哪里管得了韩邪啊,”使者被萧青吓得尿意袭来,叫苦连连,“现在陛下要剿匪平乱,他派我们查案连罪,查到就杀。不管是官是民,宁可错杀一千,不可放过一个。奴杀人都杀累了。”
陈广立出征当年,发生民乱,可就是在这个时候,又战事失利。苍祝一未料到民乱,二未料到战事会出恶果,在内外冲击下,韩邪的战场彻底没了音讯。
也便是如苍婧所说,他放弃了,什么贰师将军,什么三万骑兵,不能一招制敌的他就拿他们当了弃子。
萧青抓着眼前的阉人,恨不得揍上一拳,仿佛那样就可以打醒苍祝似的。
“萧青,放他走。”苍婧拉开了萧青,现在他们空有名号,都是空壳了。
对方有虎符,权利更大,耀武扬威也得知道收敛,毕竟她连赎罪的金都拿不出来了。
绣衣使者立刻跑了出去,出去时还是夹着腿找地方撒尿去了。
萧青一拳捶在了地上,发泄怒火之后他用了很久平静了下来。
“没事,我没事。”他反复说着,可苍婧看他双眸,只看到一片枯地荒漠。
苍婧弯下身,双手顺着他脸颊的轮廓缓缓而下,落不到一处,她知道他浑身都在疼。
时年六月,贰师将军困于韩邪。旬安皇城里的苍祝给魏广之孙魏陵下了一道令,让他去给陈广立押运粮草。
在最开始的时候,苍祝还在奢望,奢望一个奇迹,一种天幸。即便陈广立被围困,苍祝仍然希望某一天他突然听到这个战场的胜利。就像萧青那样。
这是苍祝指挥陈广立的战场,是苍祝一步步教着他如何对付右贤王,可谁知道啊,陈广立过去还遇到了左贤王。
苍祝不服这种变故,他不要失败,在旬安他可以轻易地说出这样的话,并抹去他的失败。但是在韩邪的战场,他抹不去,抹不去又无计可施。
他寄托于一种帝王的狂妄,那就是某一天萧青得到的天幸,他也会得到。可是这种异想天开随着一日日过去彻底丧失。
苍祝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让魏陵去给陈广立押运粮草。
奏书一本本阅着,苍祝见了魏广之孙魏陵的上书。
魏陵上书力求出战。自道:臣招募了五千勇士剑客,愿往韩邪,解贰师将军之困。
苍祝批阅,“无骑兵于汝。”
苍祝以无骑兵为由,拒绝魏陵的请战。
可怎知后一日,魏陵再次上书请求出战,称无骑兵亦可,只以五千步兵深入草原作战。
没有一个人敢说出这样的狂言,就连当年的常寿也不可能在没有骑兵的情况下去草原作战。没有骑兵,拿五千步兵深入草原作战,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。
但一些传言传开了,定襄也听到了,说魏广之孙将赴韩邪。可过了三个月,萧青也没看到有什么援兵赶往韩邪。
再至九月秋,北地天已寒,萧青带着苍婧出门备些过冬之物。他们备了一整车的东西,钱花出去已不是钱。但过冬的东西总要备,他们还有四个孩子要养活。
清晨还布满薄雾,早市人少,萧青就把马车填满了。
在车前他就听苍婧道,“往日十株能买到的东西,已涨到了百株。米粮更贵死了,”苍婧扒拉着钱袋子,絮絮叨叨了一声。往日不知钱,挥土如金,现在可得算着些,“唉,我们都觉得贵,百姓怎么办。”
萧青看了看她,凑过去蹭了蹭她鼻尖。
她直瞪了他一眼,“好大把岁数了,还这么轻浮。”
萧青苦中一笑,“我是难得见你说东西贵死了,觉得有趣。想看看。”
“以前是不觉得,现在我们家道中落,就靠着玥儿接济,不好总麻烦她。免得又被憋不住尿的那位给盯着,揪着小辫子连带玥儿。”苍婧嘲了嘲那绣衣使者,他的背后无非是陈培言。
“我们都这样了,陈培言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们。”
“不是不肯放过我们,是不能放过太子之位。”苍婧轻描淡写道。这些夺嫡之事,皇家寻常。
“我们都能被压这么惨,夺嫡之事又该多腥风血雨。”萧青想象不到,那不是他认知中的事。
“千里长城溃于蚁xue,他们最爱盯一件小小的事,然后推倒长城。”苍婧忆起了苍祝争夺太子之位时。那是任何有关的人都不能幸免其中,苍婧身上留下了不褪的伤疤,那就是最好的印记。
“所以连对绣衣使者的拳头都不能硬了。”萧青想想还真有点憋屈,夹着尾巴做人何其难啊。
长街上忽有马蹄声,薄雾之中有兵马飞驰而来。
萧青驻足在车前,一望那战马铁甲。他好似回忆起戎马岁月,回忆起他年轻时骑上战马的风华自在,一时目中闪亮。
可又瞬间触景伤情回了头,那般的景象与他已是远去。
就在他扶着苍婧上车后,他听到一声,“大司马。”
那薄雾中的兵将驰来,竟是蒙归。
一别几十载的老将,二人见时皆已两鬓斑白。百感交集在此刻,最后双双道,“老了。”
岁月不饶人,无情蹉跎少年郎。看那大将不复当年辉煌,蒙归顿觉心酸,“大司马,你怎么在这里?”
“不要声张。”萧青拍了拍蒙归的臂。
蒙归多少明白些。
老将相见,便坐停留,蒙归令兵将就地驻守,他随了萧青去府宅做客。
客至席摆,苍婧备了一席美酒,少于下酒菜和几盘糕点待客。
似如往些年座谈席间,蒙归也有些怀念,举觞敬了苍婧和萧青。
苍婧刚饮一觞,萧青就看了看她,“你少喝点。”
蒙将军好奇,“怎么了,大长公主饮不了酒了?”
苍婧饮了一口,乖乖坐着了,“逞不了强了。”
“前些年她冻着了,又伤心难过,身子不如从前,我便又看着她了。”萧青解释道。
蒙归有所耳闻,他们的儿子程襄没了。他十分可惜道,“世事无常,命有时也不知是怎么排的。你们都顾着点自己。”
“我们都顾着自己呢,人活着是不会知道命的,便过好今天。”苍婧道。
“是啊,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。”蒙归说着露出苦色。
“蒙将军看起来是遇到难事了。”萧青给蒙归夹上一点菜。
蒙归连连叹息,“我要往西边去了。”
萧青听此,便关问,“难道是战事有变?”
“陛下跟我说有韩邪散兵侵入西边,要我去阻拦。”蒙归言之轻松,又颇为无奈。
苍婧看出背后深意,便道,“蒙将军不信这消息。”
“一个狂,一个疯,都要撞南墙。”美酒佳肴之下,蒙归吐真言,真言亦带愁。蒙归一个老将又叹了口气,
“何意?”萧青问。
“天下不都说,魏广有个孙子叫魏陵,十分英勇吗?他招募了五千剑客豪士,要带他们深入草原,吸引韩邪之兵,解贰师将军之困。”
“此事我们有耳闻,说他只带他们这群步兵,不带骑兵。”萧青至今都觉得这匪夷所思。
苍婧掰了口糕点,随口一吃也随口道,“我与萧青都觉得五千步兵深入草原作战,能胜的几率实在太少。除非这五千步兵当真精锐,他们在前方作战吸引兵力,然后有一路骑兵冲出,方可有所成。”
在这些传闻里,萧青就和苍婧探析过,他们得到的结论就是这个。按魏陵这么去,要有完全的把握胜算是不可能的,除非是他往前作战,吸引兵力,后面有骑兵来个出其不意。
蒙归苦笑三声,“他们不是这么想的。他们是要魏陵冲上去,再等他撤出来的时候让一路援兵把他接出来,作战时可没有骑兵帮他们。”
一时席间安静。苍婧和萧青都看着蒙归。
苍婧随手拿着酒觞,看了看酒,涂个新鲜嘴馋,“蒙将军这么清楚,你就是那援兵?可你又被调走了,也就是你不愿接他。”
蒙归并不否认,“我上书陛下,说这个时候不适合开战。明年开春和魏陵各带五千骑兵去。”
苍婧立刻一转眼,“陛下不给魏陵骑兵,你还指明要骑兵,这不是撕陛下的脸。”
“我是要阻止他们!”蒙归饮下一觞酒,气得不行,“魏陵和他爷爷他叔父一个性子,他觉得他招募的这五千剑客能打个漂亮的翻身仗。六月时陛下要他去押粮草,陈广立都已经被围一个月,陛下才想到找人押粮草,那不过是想看看陈广立死没死,也好对手下的绣衣使者有个交代。可魏陵这小子不愿押运粮草,要出战。他也不想想,陛下说骑兵就真没骑兵吗?可他放出豪言不用骑兵,陛下口头上允他,一直拖着。”
萧青听着默声片刻,“陈广立被围这么久也没个生死消息,那就是韩邪没打算杀他,而是想等他这个贰师将军投降。陛下却只让人去看他死没死。”
“在战事上,他哪里想得到那么多。”苍婧边说边嘲道。
蒙归道,“陛下想不到那么多,魏陵那小子也想不到那么多。他觉得陛下不信他的本事,所以前些日子就带兵去剿暴匪了,想以此证明他的兵力。他剿匪倒是大获全胜。”
萧青又是沉默,这所谓的匪就是南边□□的百姓,是以前绝对不会兵刃相对之人。
“那是城中之战,是用步兵去打的。不过听闻陛下出重兵剿匪未果,魏陵能大获全胜,那他的步兵也是精锐之兵了。”萧青尽力说的平静,目中之忧天下忧百姓。
可世事无奈,是他分不清对与错的无奈。他无法说百姓的错,可他又无法彻底站到帝王的对立面。
“他剿匪之后我就收到了陛下之令,陛下打算让他带着五千步兵去,等他撤退时我接应他。我当时心想也许魏陵真有两把刷子,就派人去他那探一探。”蒙归说着又摇了摇头。
“蒙将军探到什么,如此为难。”苍婧问。
“天下兵士,一种爱跟大司马,因为大司马爱兵如子,永远冲在第一个。还有一种爱跟魏广,因为他治军松散,兵将可随心所欲。”蒙归话至此,苍婧和萧青就半知话中意了。
“我派的人回来告诉我,魏陵有勇亦善阵法,此去韩邪他将随同战车出战,信心十足。可到了夜时,我的人看到他那些剑客都往战车跑,他就奇怪了。跟过去一看,战车里出来了女人。”
萧青震惊擡头,“什么?”
“魏陵此人是个勇将不假,可他治军随了他爷爷散漫。他那些精兵去剿匪,也剿了匪民的妻女。”
“然后呢?那些女人就被藏在战车里?那……”苍婧未能说完,只觉怅然而悲。
“离谱得不止这一点,”蒙归言辞之中发出无奈的冷笑,“我的人装着熟络这种事,问他们要出征了,这些女人怎么办。他们说把这些女人放在战车里,带着一起出兵韩邪。”
萧青彻底无话可说了。
蒙归仍然愤愤,“大司马,你想想,五千步兵深入草原,战车里放女人,五千人白天草原打仗晚上驻营温柔乡。魏陵作为主将,却自信这五千步兵可斩敌千里,任手下军将拉着女人去打仗。我去等他撤退,我等到的他人吗?我上书算说得委婉了,没说一个狂,一个疯。”
不是他军中事,萧青听着一件比一件剜心,“这件事没那么简单。你上书不同意出兵,陛下就让你去了西边。那陛下真的同意不出兵了吗?”
“没人接应魏陵了,陛下让他去干什么?送死吗?都三个月了,陈广立陛下想救早救了,魏陵去不去不都一样。”蒙归自认如此。
“你觉得陛下会这么想,魏陵会这么想吗?”深受过人云亦云猜测的萧青很快就有了不好的预感,加上萧青深知魏家的人都是什么性子,“陛下会觉得魏陵在撺掇你,说好不要骑兵,结果他让你去问他要骑兵。而魏陵又觉得是你耍性子不愿在后接应他,故意推辞。他们这一瞎对付,所以陛下把你调离了,魏陵逞勇去了。”
蒙归听着有点晕头转向,他向来不爱参与这些七绕八绕的事,“陛下给我的第二道圣令说,他本想给魏陵骑兵,但魏陵偏不要骑兵。又见韩邪兵马至西,让我直接去西边,”回过神来的蒙归才觉出大事了,“真是一个狂一个疯,怎么就是要去呢。”
苍婧看着糕点,嘴中却有了杏花糕的味道,苦得很。她没有言明什么。
蒙归带着西调的圣令,走出萧青的府宅时,一脚踩了空,“大事不妙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