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实谁都变了。苍婧看着萧青,他已经蓄起了胡子,在岁月的沉淀之中,没了少年时的稚嫩,多了如醇酒般的厚重。他变了,和她一样目中哀伤。
只有少年般的热烈他从未变过,她对他亦是那样喜欢如初。
她那么喜欢他,所以没能在那时死掉。所以他又被困在这里。她想到这儿,便哭了。
他眼中的月光落泪了,还道“对不起,是我舍不得你。”
“我也舍不得你。”他轻吻她脖间未消的疤痕,亦愿随月光而散。他不求长生,却想求与她天荒地老。
风如幕,水如光,她那道疤痕被复而久舐,潭中影已随了那风那水散散合合。
就在这囚困的府邸,再不念什么朝堂是非。只有他们,哪怕成为潭中泡影也无妨。或是抒泄苦闷,又或是寻欢作乐,水影翻动,风驰入狂。
月明星稀,至冷之夜,一路去往西域小国的骑兵已经出发了。
不能大举进攻韩邪,苍祝便派兵去往西域教训那些不服大平之国。带兵之人正是常寿手下的第一大将赵腾。
送别兵马后,皇城举行了拜神的仪式。神将石大奕成了帝王的使节,向东海上仙戴天启祭拜,祈求长生药。
苍祝给与石大奕举世无双的尊位,并择选五公主为他之妻,尊他为帝王使节,求取长生药。
青铜鼎备圣火,又呈珍兽献上。石大奕身着道袍,尚未及笄的五公主随侍在侧。
石大奕持剑犹如做法,忽而大作惊叹,与苍祝行礼道,“臣方见上仙戴天启,他示臣意,如今帝星受冲,暂不可移交长生药。”
苍祝深信不疑,“近来诸事不顺,朕自然受冲。”
不待苍祝相问,石大奕就已闭眼念诵经文。一段经文罢,石大奕声音如金撞,“陛下,臣正凝神问上仙如何破法。”
“速问!”苍祝都未想到,石大奕便中了他的心思。那就似直戳了心坎。
经文念得起起伏伏,苍祝焦急等待着。等不及时左右踱步,但又不敢打扰。
石大奕耐心念诵完后,睁眼道,“上仙说,陛下有明珠可点亮帝星。”
“哪颗明珠?”苍祝困惑。
石大奕指了指月亮。
当夜有帝令,帝召长公主苍玥回都城。
寒冬已去,春风将破。当吹在脸上的风不再冷冽,苍婧才知又是新的一年了。
已经习惯了,习惯便会叫人适应这样的日子,也就少了不少苦闷和疯态。不理会那些事倒也好。
府里的花园已经没了,苍婧的首饰也都没了。她平日为人不怎么样,但少府过来送用度的小吏倒是愿意帮忙。苍婧和他换了很多种子,与萧青种了不少菜。
不过有一处还是留着。就是长着一朵小黄花的地方,那里有个故人。春去秋来,那朵黄花年年盛开。
府里人少,哪里都很安静了,只有在种菜的地方,萧青陪着苍婧看看天说说话。
土壤中冒出的绿芽成了这个府邸唯一的希望。
他们享着春风拂面时,却闻一声呼唤,“母亲、父亲!”
那个声音带着哭腔,他们回头时见着苍玥扶着肚子跑来。她来的地方是西边,是她和常寿以前翻墙进来的方向。
苍玥没跑几步就气力不支,晕了过去。苍婧第一眼就瞧见苍玥的小腹已经隆起。她已经怀了孩子。
时光岁月已经过得不知数了,苍婧和萧青都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。府外的天地变成了何样。为什么在陵城的苍玥会突然出现,而程襄并未跟在她一起来。
种种的疑虑尚且未知,苍玥的脸上的泪痕又叫人揪心。
苍婧给苍玥打了一盆水擦脸。擦到她下巴时,苍婧看到苍玥的脖子里透着金丝,苍婧认出那是程襄的金丝软甲。
“襄儿怎么会让她一个人来,玥儿都怀了孩子。”苍婧想想总是不对劲。
“襄儿应该不会这么莽撞。”萧青看着府墙,总觉府墙外的天地更不为人识了。
一声惊呓起,苍玥醒来了。她醒来便痛苦地埋头入被子里。
只听得她抽泣着说,“襄哥哥被人杀了。”
那一个个字都像万箭穿心而来。震惊、不解、悲伤如拧成了一股绳,就在屋子里蔓延,每一个呼吸都狠狠勒着脖子。
此时又有喧闹起,在屋外见皇城军进了府。
玥儿听到声音,吓得躲进被子里。
“你看着,我去看看。”
萧青把玥儿交给了苍婧,来不及悲伤,来不及想什么,萧青一人迎上前。出门后把门关了起来。
苍婧把手搭在玥儿身上,就似搂着她。玥儿也朝她靠着,身子一直在发抖。
屋内冷嗖嗖的,算不得暖。苍婧紧靠着玥儿,脑子里还是玥儿那一句襄哥哥被人杀了。
生性凉薄,凉薄如苍婧,遇事总冷静的她到了此刻也一团混乱。她喊不出什么来,彷徨又无助地游动着目光。
屋外传来声音,“大司马,我们有要令在身。”
苍婧听出来,来的是皇城军军长吴广仲。
“有什么要令。要进我们这座囚禁之府?”萧青问。
“我们在找一个人,她到了这里就没影了。”
吴广仲说完,玥儿就明显缩了身子,被子揪得更紧了。苍婧便护住了她。
“你们不觉得荒唐,找谁要找到我这里?”
吴广仲只问,“怎么只有大司马一人,大长公主呢。”
“你们找我夫人?”
“大司马,我们帝令在身,要进去看看。”
“陛下让我侍疾,这疾不就出来了。我夫人天冷的时候受冻,现在吹不得风。”萧青寻了个借口。
但兵刃声响了一声,似是要进来。
苍婧立刻以着疲弱的声音道,“本宫吹不得风。要见本宫,让陛下来,再让他把侍医一起带过来,本宫就见你们。”
须臾,门外安静了下来。
许久后门开了,只有萧青进来。
“他们走了。”萧青道。
这时,苍玥才敢哭出来。苍婧也不敢掀开被子,双手发抖抚着苍玥的脑袋,“告诉母亲,到底发生什么事了。”
“爹爹他叫我回来。”玥儿哭声难绝。
陵城在一月前接到圣令:天子召长公主归皇城。
这一路程襄随同。
到了皇城的第一日,皇城备了大宴迎接。那个宴很奇怪,充斥着云烟香薰,神将石大奕和五公主随同赴宴。
宴上那石大奕便说,“长公主长住旬安,陛下就可安心。”
当时,苍玥和程襄不知那个怪人说的安心是什么意思,但帝令当场而下,要长公主长住旬安。
苍玥便道,“今天下困苦,我和襄哥哥住母亲原本那座府邸就可,爹爹不必大作铺张。”
苍祝允之。
入府后第二日,程襄就打算去大司马找苍婧和萧青。
旬安的变故早已传遍天下,大长公主有疾,大司马侍疾在府。程襄随同而来,一是不放心玥儿,二就是想探探到底发生了何事,他的母亲和父亲过得如何了。
早上起来的时候,程襄给她穿好了金丝软甲,每一个扣子都给她系好。
朝中之事波云诡谲,皇族联姻暗涌波动。程襄从漠北归来后的那一天,就把金丝软甲给了玥儿。玥儿是穿着他的金丝软甲和程襄拜的堂成的亲。
程襄走后不就,苍玥就被召入了宫。她在宫里听一个鬼神将军念着经,那人像做法似的神神叨叨,后来那个鬼神将军说,“陛下是否诚意求长生,在于使节是否尊贵。陛下有明珠不献于使节,诚意可见一般。”
苍玥听得心思懒懒,她还不知他们说的明珠是什么。她陪在旁边,孕吐不绝,身子难受得不得了。她求爹爹让她回家,可苍祝听了石大奕的话,却是不放她了。
石大奕还道,“陛下,上仙之意,天有示意。”
苍玥不爱听这些天意,她有孕在身强撑陪着,随了他们一整日。在回去后,她就没有见到程襄。她一路寻,一路找,在旬安长街看到了他的尸体。
“襄哥哥身中百刀,连模样都认不出来了。”苍玥揪紧了被子,说得时候整个人都在痛。
苍婧一下坐到了地上,整个人恍惚不已。她一口气难出,剥骨抽筋之痛,要将她的血肉碾碎。
萧青过来抱住苍婧,眼含重泪,“查到是谁杀的了吗?”
“他不查,我拼命拦着他,不叫他埋襄哥哥,他非要埋。”苍玥蜷着身。
“他?”苍婧含痛一望苍玥。
“就是石大奕。”
当玥儿说出他是谁,萧青一下憎恶无比,“此事和他脱不了干系,那个时候他就用长生药为由,要当皇亲国戚,”萧青想到了那往事,忽而又惊恐至极,“那你爹爹呢?他不管吗?”
玥儿一瞬间在被子里崩溃至极,“爹爹说这是天意,是襄哥哥与我缘薄,来旬安便死。我得另嫁鬼神将军,才能圆满。那个石大奕根本不是好人,他还说襄哥哥的孩子是孽障,不能留,他要杀我和襄哥哥的孩子。爹爹什么都听他的,要我打掉孩子嫁他。爹爹为什么要这样!”
萧青再也抱不住苍婧了,他痛苦难耐,亦坐到了地上。他撑着头,尚不能解丧子悲痛。双膝一下跪在地上,整个后背都弓着,他的头贴着地,双拳在地上捶着,“混账,真是混账!”
苍婧面对痛苦,习惯性地一笑,笑着就连呼吸都没了力气,眼角道道泪水落下,却没了感觉。
人命对帝王而言是什么?无论是谁,都是一样的,什么也不是。他连亲生女儿都要吃干抹净了。那可是他最喜欢的女儿,是唤他爹爹的女儿。
站在皇位上看世人是什么样的?现在苍婧知道了,在皇位上是不会看任何人的。不是看不见,是根本不会去看。
玥儿还怀着孩子,襄儿还尸骨未寒,他就迫不及待地要吃她的肉,饮她的髓,拿她献祭他的皇位。
皇城里的每一个公主都不会幸免,都是皇位下的祭品。
丧子之痛在此时显得无比微弱,苍婧也不知那是为什么。她似乎感觉不到了。
苍婧看着玥儿,看着她隆起的肚子,就像没有悲痛般地从地上爬起,坐到玥儿身边,“玥儿,你要保护好自己,母亲教你,”苍婧抓住玥儿的被子,“他筑起青铜鼎,拿你献鬼神。你便让那鬼神躺在青铜鼎里,祭他自己!”
玥儿听着苍婧的每一字,掀开了被子,露出了一双眼睛,眼睛里失去了往日的纯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