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严太守你这话什么意思?”萧青听不得饿死这两个字,因为三个孕妇就是在他营里饿死的。
“饿死了你听不懂吗?”严秉之一人靠着门,呆呆看着门前的枇杷树。
萧青坐到严秉之一旁,轻声问,“那为什么不振灾?”
“拿什么赈灾?苛税上交于大司农,官粮搬至军营等出兵,青壮之人都被抓去当壮丁,田地为富商有,百姓无田又无钱。王权富贵遮着眼睛,继续占田,以保自身,又有谁会说旬安有灾,百姓大饥?”
严秉之在说一桩桩可怕之事,可语气也像个死人一样,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。因为他无力回天。
在说完后,萧青低头无言。
萧青和严秉之二人的影子填满了门框,拖在地上就像一副悲秋之画。几片落叶随秋风扫入门,恰好填在了二人的影子之上。
苍婧和赵蔓在后头看着,手中的名录放回了书架。
“萧青,我们还是去一次吧。”苍婧道。
萧青也未想就这样放弃。
严秉之提醒他们,“你们去,回来的时候可别哭。”
中午时分,马车随十个家兵到了村落。当然大司马府的出行无一例外会被小贩跟着,那小贩这回骑着马跟在最后头。
苍婧和萧青并不在意这岁数已大的小贩,他们只在意沿路之景何等触目惊心。土地无粮,杂草丛生,一路过去都是干枯腐败的尸首,恶臭已连绵数里。
马车到了村落之间,腐烂的臭气已开始熏人作恶,满地尸骨躺在村口之间。一眼望去,堪比战场堆尸。
苍婧一时间确实无措害怕,萧青揽着她。此情此景苍婧没有见过,但萧青在打仗的时候见过。
萧青对家兵道,“你们去看看有没有活人。”
家兵便挨家挨户去搜。
一眼望到底的空寂死亡,可在太守府衙的名录上,桥头村有五千人。
苍婧目光回避了尸首,但回避不了这里的每一幢房屋。桥头村房屋虽低矮,但都是木头和石灰所砌。也便是这里原本不算贫瘠之地。
这么大的村落都没人活得下去,那天下又是何样的?
苍婧觉得她在这里没有立足之地,坐在马车上,都成了一种不配。
半响,有两个家兵擡出了一个老头。已经皮包骨,但还活着,虚弱地走不动路。家兵擡他出来后,萧青立刻下车给了老头一个饼,和一壶水,
老头根本不顾谁给的,他眼中只有萧青手里的那块饼。他趴在地上一把抢了过来,猛吃了一大口,嚼也不嚼就咽下,噎着了就喝水灌下。
萧青不断地对他说,“莫急,吃完还有。”
饿极了的人就是这样,见着什么都狼吞虎咽,怕再也吃不到了。
苍婧并不敢全程看这老头吃东西,她看看又避开目光,难受却哭不出。老头的身后是尸骨堆,一个活人就在前头像半死的尸体一般吃东西。
老头吃完一个饼后,眼中仍然透着对食物的渴望。
“萧青,给他。”苍婧拉开车帘,拿出随身带的糕点。
老头见着车中气韵卓绝,高雅甚荣的女子,一下愣了神。他才意识到他们是富贵人家。
他害怕起来,避开了身。在尸臭遍地中,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萧青递来的食物上。
老头还是把食物夺了过来,狂吃了起来。
萧青想扶起他,但他见萧青过来,就抱着糕点往后缩。
萧青只得停下脚步,“莫怕,我们是来寻人的。祝宝、张文、罗与他们的家人在哪儿?”
老头嘴不离糕点,只摇头不说话。
出去搜罗的家兵都回来了,说没见着活的人了。
老头这时一顿,看了看不远处的田地,他指了指那处,“阿绣爹。”老头声音嘶哑又微弱。
“三个孩子的母亲中就有一人叫乔绣。会不会是她的父亲?”苍婧再难安坐于上,下了车。
萧青带着几个家兵和苍婧一起去了老头所指的田里。
那田中所种之物皆已干枯,一眼望去有个人躺在田里,腐臭味不绝。秋日的里蚊虫未绝,四处飞舞,就绕着那个田里的人。
这一眼看过去,大多就是死了。但谁知那人忽然一动,还睁开了眼睛。
“活着!还活着!”萧青激动道。
苍婧立刻对家兵道,“快,帮忙把人擡出去。”
走近时才知,田里的人断了腿,他断掉的腿烂了,生了蛆,引了蚊虫。那股恶臭扑鼻而来,家兵屏着呼吸把人擡出来后就吐了一地。吐完后又把人擡上了马车。
另一个吃着糕点的老头也被一起架上了马车。
萧青让苍婧骑马离去,他留下几个人在桥头村四处看看。
苍婧带着马车到了孟伶开的医铺。
阿绣的爹左小腿没有保护,孟伶截掉了他腐烂的腿。给他喂了汤药和粥。
而另一个老头就是饿,不停喊饿,孟伶给了他好几碗粥,他不管吃多少都吃不饱。
苍婧后来把他们带回了府邸。
萧青在桥头村再也没寻出一个活人来。
旬安长街空荡荡,一路归一路去,又是新的一日。
从桥头村救回的老头一大早又开始吃饭。他坐在矮矮的门阶上,抱着饭桶一大勺一大勺往嘴里送。
八材好几次想抢过饭桶,老头都死命抱着不肯松手。
八材道,“你急什么?大长公主和大司马能饿死你吗?”
老头听了一惊,“大长公主和大司马是谁?”
“就是救你回来的那两个人。”
老头挖着饭,眼珠慌张转着,一下就瞥到了那两个救他的人。他含着饭,一个劲往嘴里递,可就是咽不下来。
萧青走进时,老头因为太害怕,他怀里的饭桶都没留心,就被萧青夺了去。
“饱了就别吃了。”萧青以前见过斐其勒这样,但这老头显然更严重。
萧青坐到了老头身边,“这个阿绣爹就是乔绣的爹吗?”
老头点了点头。
随着萧青坐下,苍婧也跟着萧青坐下,“那祝宝、罗与他们的家人都在桥头村吗?”
“你们大富大贵,找小老百姓干什么。”老头十分警惕。
“我偶尔有幸遇到了他们三位的夫人。可她们生下孩子后,人就没了。所以我和我夫人想找到三位孩子的家人,把孩子还给他们。”萧青道。
那老头一声哭嚎起,“阿朱、阿绣、阿丽她们没事跑出去干什么,人进了军营怎么找的回来,”那老头说着说着就是一声哀哭,刹那间捶胸顿足起来,“不走兴许还能活!”
那老头或许想着,如果她们熬到今天吃上了热饭,就能活命了。
但萧青知道,她们太饿了,根本熬不到今天。
老头呜嚎了好一阵才停下。
萧青便小心问他,“知道他们在哪儿吗。”
“别找了,”老头劝道,“阿宝的爹娘早饿死了。他媳妇阿朱的爹娘更别提了,死得更早。阿与他爹被拉壮丁的打死在田里,他娘在他被抓走后没几天也饿死了。他媳妇阿丽是后面那个桥下村的,那村子早就没人了。”
萧青听着低着头,苍婧挽着萧青的手,未言什么,只是陪着他。
“阿文他爹娘前些天出去找吃的,一直不见人。阿绣她爹会打铁,拉壮丁的也想把他拉走了,他不从就被打断了腿。”
随着老头之言,苍婧和萧青都想起桥头村一路的尸体。他们不再问了,转身而去。
萧青愤写了一本奏书,驱马去了圣泉宫。
而在去往圣泉宫的路上,萧青遇到了杨贺。杨贺正从高阶走下,一筹莫展。他见萧青前来就阻了他,“别去了,殿中是五利将军石大奕。”
“丞相今日前来是为何事?”萧青问。
“南方大旱,急需赈灾啊。”杨贺说之只有无奈一叹。
“我进去。”萧青拿过了杨贺的奏书。
圣泉宫已有来客,萧青便不顾,以急报之由直接入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