骠骑暴毙,萧青罢战(2 / 2)

一生反骨 骨焗 3937 字 5个月前

阔别朝堂已久的两人行至百官面前,早已不是当年少年模样。人都会老的,乌发变白时,不见风华。

萧青抱着婴孩对苍祝跪道,“甥妇诞下一子亡故,臣带他们来送我外甥。”

苍婧随着萧青行礼而跪,“甥妇临终遗愿只想见夫君一面,臣妇特来求得圣恩,望陛下成全他们合葬。”

棺木已到陵前,亲眷之请一哀接一哀,婴孩啼哭声,更增悲悯。众将百官面前,于情于理之前,苍祝没有说不的机会,苍婧也不想给苍祝说不的机会。

“哀之夫人,怜之幼子,准之。”苍祝道。

“臣、臣妇叩谢陛下圣恩。”萧青与苍婧行礼跪恩。

苍祝看了眼那孩子,又道,“便名常嬗,子承父业。”

萧青一手托着孩子,遮了遮孩子的耳朵,他还真不想让这孩子子承父业。

大将军墓落下,陵中还有他的夫人长心,只是未得一名。

葬礼罢,人散去。苍婧和萧青仍然未走。在常寿和长心的墓前上了他们的香,供了他们的果食。

他们带着他们的儿子来送他们,人的一生原来真的有那么短暂。短暂地就像烟花,眼前还是最绚烂的样子,他们就都不在了。

“长心,你连孩子还没看上一眼。你不知道,他刚出来的时候皱巴巴,现在可好看了。”苍婧说着便再也说不下去了,她亲眼看着她走。

她的血啊流得真多,苍婧从来没见过女人生孩子流这么多的血。

为了救出孩子,长心遭了太多的罪。苍婧最后给长心擦好了身子,孟伶把她撕裂的伤口缝起来。她来时好好的,去时也该好好的,别落得那么难堪地走。

“长心和常寿都看到他们的孩子了。”萧青单手抱着孩子,搂了搂苍婧的肩。

苍婧便靠向了萧青,“原来人是会伤心死的。”

苍婧知道伤心,却不知伤心会死。直到现在还忘不了长心那样子。

“是人的选择吧。”萧青道。

二人在墓前同悲同怜。

泪未落,一声哀怜至,是陈培言提着一篮橙子过来。

苍婧瞥了那篮橙子,未做声。

萧青警惕问,“你来干什么?”

“我与骠骑大将军也算几面之缘,虽然我挺讨厌他,但看他这么年轻就走了,心中实在难过。同在陛下手下,我也感同身受啊,”陈培言言之连连可惜,摇头作叹,把橙子放到了墓前,“好在我是个阉人,干不了重活,可怜骠骑大将军积劳成疾,途中猝死。”

苍婧一把推开竹篮,“你把话说清楚。”

橙撒一地,陈培言只得拿起了竹篮,把橙一个个拾起“陛下做了个梦,说看到一支更强大的骑兵,像神那样不知困,不知倦地日行千里。陛下这么说,他们一群年轻人就信。都为陛下太拼命了,练兵活活把自己累死了。”

“你不值得相信。”萧青道。

“挑拨离间的手段下次不必使了。”苍婧道。

在陈培言面前,他们没有选择相信,但这件事听起来又是那么可信。

苍婧和萧青嘴上说不信,心里却起波澜。

“那二位就等着看吧。你们外甥的葬礼办得再大又如何,这场征战就会停吗?”陈培言提着篮子走了,这是他好生选的供品,橙子比苍婧拿得更大更甜。

答案来得很快,陈培言一语成谶,就在回府之时,马宴在府宣令:国之大业不可停之,令大司马即刻前往军营整军,不容耽搁。

他们似若听了个偌大的笑话,苍祝真的没有打算停止征战。

原来到头来,了解苍祝的不是别人,是陈培言。接到圣令后,苍婧和萧青都开始想象着陈培言所言的军将死因。几十军将身死,当真别无其他,是没日没夜地练兵,才耗尽了生命吗?

苍婧夺下圣令,一纸文书被她撕得粉碎,“让他亲自来见我。来来回回,罢出罢进,他是不是觉得不管赌什么,萧青永远是那个可以为他兜底的人。”

他这一回赌了人命,是不是?苍婧很难不去这样怀疑。

文书成粉末,马宴为难不已,“陛下说了,十万兵马已备,不战则视为逃兵,军法处置。”

苍婧僵僵而立,在他眼里人命真的不值一提,“他筹集十万人,又拿十万人来压。”

人命在这个世道下算什么?高高的皇位下望下去算什么?多少年他们想不通,直到现在也不明白苍祝打算构建一个怎样的江山。

十万兵马,帝王要赌,只有那个被罢出朝堂的大司马在乎他们的命。

“婧儿,我去军营。”

一次妥协,次次妥协,帝王在天,怎么都得妥协。

苍婧长长一望萧青,委屈得抖着唇,声音似若哭咽,“他知道你不忍心军将的命,所以他就忍心这样算计你。”

萧青走过去一擦苍婧的眼,“别哭,在家里等我。”

苍婧紧抓了他的手,“我会好好照顾孩子,你别担心。”

萧青褪了丧服,披甲应令。他说他已经打不动仗了,可他还是得去。

秋收之季,本应是丰盛好时节。萧青坐着马车,一路看着旬安长街。满眼皆萧条,行街百姓衣帽无鲜,难见往日辉煌。鬼城是否不过如此?

一路驰马去军营,萧青已不像往日那般思索战事。他根本想不出什么胜算,什么战术,他眼前只有这几日死的人。

上天好像在收回生命里出现的人,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开,不叫人喘息。

刚至军营,就见军营外三位孕妇齐跪在外。守门军将见萧青来,即刻驱赶三人。

三位孕妇架不住军将一推,皆连摔倒。

萧青立刻下车,“住手!”

萧青去扶三人,但见三人面黄肌瘦,双眼凹陷,隆出的孕肚显得她们枯瘦的身子难以支撑。萧青欲扶起她们,可她们已难起来了。

萧青愤然一望军将,“看着干什么?找人来帮忙。”

军将在旁禀道,“大司马,她们来找她们的夫君。军营有令,亲属不可入内。”

萧青不解,“何时有此令?”

“最……最近贰师将军下的令。”军将道。

“他人呢?把他叫出来,我问问他为何下此令。”

许是闻此萧青此言,让三位妇人有所骐骥。其中一孕肚孱弱道,“将军,我们夫君都不会打仗。”

随之,另两位妇人也苦苦哀求起来。

“将军放了他们吧。”

“他们连马都没骑过。”

她们的声音都非常地微弱,看起来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。

从小挨过饿的萧青看出来,她们那是饿极了。萧青马上对军将道,“拿吃的给她们,快!”

军将不得已,只能遵令而去。

此时陆平安和邓先带着几个人冲出了军营。

邓先拉开了萧青,“我们先把她们送走。在这里闹,到时候又被绣衣使者捉了把柄。”

陆平安又道,“现在的军营不是以前的军营,我们得小心为上。”

多少无奈一言难尽。可倒在地上的三位孕妇都捂肚蜷缩,一如临近生产之状。

如果把她们送走,她们也许在路上会饿死,也许在路上就要生产。

萧青强令道,“把她们送入我的营帐,去找三个产婆来帮忙。若有过,算我的!”

萧青仍然背了规矩,管什么贰师将军,什么绣衣使者。他在前开路,冲入军营,走向那个曾经属于大将军的营帐。

陆平安见此也不顾了,对手下军将道,“去找我夫人,让她带两个产婆来帮忙!”

军营里有三个妇人在分娩,违抗军令的是大司马。贰师将军陈广立连个身影都没敢出来。

萧青让孟伶代问三位妇人夫君何名。得了三个名字,分别为祝宝,张文,罗与。萧青责令在军中搜寻这三位妇人的夫君,然而无果。

帐中外分娩,焦灼等待时,邓先突然想到一事,“被强拉充入军营的,恐怕连个兵阶都没有。听说前些日子有人不从被打死了,不知会不会……”

萧青已不知军营事许久,他不愿去相信大平已经到了这种地步。但邓先已经告诉了他事实。

十万大军何来?是强拉壮丁而来,到了这般地步了,苍祝还要去征战,去实现什么千秋万业。

军营中三声啼哭传出,萧青帐中三个孩子出生了。孟伶和产婆抱着孩子出来。

三个孩子特别小特别瘦,看着就可怜无比,叫萧青想起萧如丝的二女儿。

帐中已没有别的声音,孟伶和产婆的神情都很低落。

萧青有个不好的预感,“她们呢?”

孟伶方道,“她们生前太饿了,已经把身子饿坏了。生完孩子就不行了。”

秋日的风萧瑟而过,刮过军营荒凉地。

“饿死了。”萧青喃喃道。

一种愤慨生不起来,一种悲哀诉诸难尽。谁能成想,大谈千秋万业,大赞盛世奇观,却饿死了百姓。

又有宫中圣令来宣,“大司马,陛下有令,即刻带兵出征,不可耽误。”

呜呜咽咽在萧青身后传来,三个婴儿啼哭声弱,是他听过世间最无助的哭声。

封藏在记忆里的一处赫然涌现。在旬安街上的分叉路口,路上有三个孩子。那时萧青选择了另一条,放弃那三个孩子,去救天子。

而今天他披甲在营,又如站在那分岔路口。此刻的他再无昔日决然。

面对宫中前来催促之人,萧青并未动身,反而下令,“传我之令,十万兵马军营待命!”

“大司马,你这是……”宫中之人结舌而骇。

“告诉陛下,违抗圣令的只有我萧青,是我下令让十万兵马不出。他若要罚,就来找我,”萧青没有再选择天子,他回头对孟伶道,“把孩子交给我,我带回府上。”

萧青带着刚出生的三个孩子回到了府邸。孩子实在太小,三个小身影他两手抱着就行。

萧青一跨入门就喊,“婧儿,快让乳娘来!”

苍婧听到归来的萧青,未问缘由就去找了乳娘。

三个刚出世的孩子喝上了奶,可因为太瘦下,吃了两三口就睡着了。

苍婧把三个孩子和常寿的孩子放在一起,“本来还想去找素儿,八材说她都哭病了。你三姐说她容易被骗,总顾不好自己的事。但她一个人把常寿拉扯大,再笨也是个母亲。”

“等她身体好点,就让她来看看孩子,带带孩子。这样她也好过些。”萧青道。

苍婧一坐他身边,“你啊一会儿操着男人的心,一会儿操着女人的心。”

“观大事顾细微,习惯了。”

两人相视而笑,坐在一起看着四个孩子。看了好一会儿,心思才静下。

苍婧方问,“你真的不去了?”

“人都要饿死了,壮丁都抓了,还出什么兵,”萧青说着只有一份担心,他紧牵住苍婧的手,“陛下来问罪,我一人承担。”

苍婧亦握住了萧青的手,“你觉得他是错,我也觉得他是错。他来时我定然对他不客气,我的罪你也不要替我担。”

他们双手紧牵,一起等待着苍祝的到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