卓安的那封信疑点重重,深受鲁越丞相之害的周辰怎会与他联手?可已经太过烦闷的苍祝,根本不想为了一个女人寻个真相。他当晚一令下,去往鲁越的兵马踏上征程。此行未用常寿,而是让陈广立与邓先同往。
当年萧青一战成于鲁越,今陈广立也一战成于鲁越,苍祝多少看到点甜头。他势必要用上新的将领,以平两年来的溃败。
小儿嬉闹声不止,不知世间愁与悲。
鲁越的真相如何没有什么要紧了,真相已经隐于那片被推倒的王城里。
那一日,满宫王城着白霜,白衣素服的王后布了一场恭迎大平使节的宴席。宴上毒酒一盅敬大平使节,与那使节双双而死。
死时无多念,目光垂留处只在手中红梅簪。
宴罢,丞相吕庆宣将士,王后与使节私通,他为明朝纲毒杀二人。令将士拥他之政,立太子为新王,以抗大平。
不过几日,大平之兵入境。王城破,将士亡,国灭,白骨成灰。
埋于鲁越之地的传言仍然在那里继续。
是王后与使节私通。
是王后与使节毒杀旧王。
是王后害鲁越国灭。
是王后啊,是那个来自大平的荒淫妖后。
后世之论,史书一阙,一切过错无关那个野心勃勃的丞相,一切缘由无关那个谎话连篇的使节。
谁又会知是丞相要杀了王后,而王后借着毒酒杀了使节。谁又会说是王后甘愿赴死,因为使节杀了她的夫君。
卓安用着使节之名,出现在鲁越王城。
那本是最寻常的一日,因卓安的到来变得不寻常。一场迎接使节的宴席罢,卓安示意有要事单独与方盈齐相谈。
卓安告诉方盈齐,“漠北之战大胜,陛下要疆域辽阔,他无法容忍鲁越,也无法容忍任何一个人活着。我是奉圣令来杀你们的,”但卓安又说,“我可以救王后。”
方盈齐在面对生死之时,没有一点犹豫,“带王后走吧。”
他相信卓安会救周辰。
卓安就是用着救周辰作为理由,把方盈齐杀了。他将他的匕首刺入方盈齐的身躯。一把带着剧毒的匕首结束了方盈齐的生命。
可方盈齐不知,这是卓安的谎言。
卓安本以为他可以等来一个鲁越王背信弃义,可他等到的是固守诺言。卓安本以为他可以等来一个帝王广纳后宫,可他等到的是恩爱不移。
卓安想用岁月证明,周辰选错了,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。方盈齐会和他一样背信弃义,一样有别的女人。
可岁月只是证明,那样的人只是卓安,不是方盈齐。卓安想要让周辰看到的是追悔莫及,可他让周辰看到的依然是他的无比可憎。
卓安抛妻弃子,来到鲁越,他都算不清多少年了,时光荏苒,鬓髯成霜,他都不知自己妻儿如何,却还在执拗这世上枉为君子的人不是他一个。
卓安算错了,等错了。他在鲁越苦守苦等,看到的听到的都是他们夫妻恩爱,一家三口其乐融融。他再也等不下去,发了狂,把这一场等错的结果彻底抹杀。
卓安送出了给苍祝的那封信,在来到鲁越王城之前就送了出去。他要周辰无路可退,要她视他为唯一的救星,心甘情愿跟着他离开。
谁又知啊,她再一次以死相拒,把他毒杀于王城。
丞相告示于众,那一夜是王后与大平使节秽乱宫闱,方盈齐身死于他二人手中。
那也是丞相的谎言。
那一夜周辰在为方盈齐守灵,她甚至掉不出眼泪来,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方盈齐与她在一起的时候。原本就是如以往那样平常的一日,周辰还以为以后都会是这么过下去。
周辰守着灵棺,到方盈齐的尸首冷透到底,他的面容已经枯去,她依然觉得他还活着。
周辰疯了似地喊着方盈齐的名字,他说只要她唤他,他一定不会离开她。可喊到声嘶力竭,他都没有睁开眼睛,她才接受他已肉躯消亡。
于是,周辰开始相信人死后还有魂。
周辰在王城的每一处,在他们去过的每一个地方。她寻觅方盈齐存在的痕迹,坚信他依然在她身边。
那一夜她当然没能找回他。
踏遍王城,翻遍寝宫,周辰找到的是方盈齐埋藏一生的秘密。
王城随了方盈齐的离去而失去鲜丽,只有一个锦盒因为太过陌生而变得异常鲜艳。那是方盈齐收藏在柜子里,里面有一支红梅簪。
那支红梅簪将过去的记忆挑破。周辰认得它,是她十五岁那年送出去的。
她十五岁那年。她的父亲救回一个人,他受了刀伤,戴着面具。父亲说他容颜可怕,不能见人。
可不能见人的他伤未好就急着跑了出来,流了血倒在了院子里。
就是在那一天,方盈齐见到了周辰。
十五岁的周辰没有怕他,把方盈齐扶了回去,给他包扎伤口,并天真地告诉他,“你又出血了,千万别睡。我爹说失血的伤不能睡,一睡就醒不来了。”
那时他擡手吓她,对她吼,“走!”
十五岁的她没有走。
但很快在方盈齐的屋子里出现了奇怪的人,周辰拔了簪子对着他们,告诉方盈齐,“你别怕,我保护你。”
他们走来时拿着刀,周辰当然害怕,怕得发抖。
带着伤的方盈齐起身遮住了她的眼睛,“我要走了,你当什么都没看到。”
就在那时,周辰把簪子偷偷塞入了方盈齐的手里,“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坏人,你受伤了得当心。”
周辰把簪子给了方盈齐,觉得没有刀剑的他好歹能拿个簪子防身。
后来,周辰确实已经忘了这件事,如方盈齐所言的那样。
可方盈齐一直记得她。
为什么方盈齐从一开始就要她做他的妻?
因为他早就认识她,因为他回到鲁越后的日日夜夜都看着这支红梅簪。那是他人生里第一个关心他的人。
可方盈齐从来不肯说这件事。
周辰问过,甚至在鲁越的时候也问过。
方盈齐只说往事多伤怀。
她怕是他伤怀无再多问,却不知是他希望她不为往事所扰,也不必因为往事如何相待他。他希望她的一切选择顺应真心。
周辰待方盈齐,皆出于真心。因为出于真心,才痛不欲生。
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多长,周辰以为会很长,她和方盈齐还会在鲁越继续生活下去。
无论朝堂的丞相传多少流言,他们也不会改变。他们会有十年、二十年、三十年……但谁知那么短,卓安一刀斩断,方盈齐毙了命。
方盈齐死,周辰再无双全。
在以前周辰从未想过她会殉情而死。然毒酒入喉,只死不活,她只是为她的夫君报仇。
后世如何,任凭说去。史书上的一笔,终归由执掌朝堂的丞相定了。
妖后孽障是她,红颜祸水是她,他有权定此。为巩固他的权利湮没真相,故真相从来无关于她。
世上再无鲁越,只有大平南岳。立地立县,永无王城。白骨枯哀,埋于尘土。
军将归来,以赏军功,却闻此行大胜皆由邓先率军。陈广立只是捡了个便宜,但苍祝仍立地而赏,封陈广立为贰师将军。
陈广立接赏时便问,“陛下,什么叫贰师将军。”
“西域有国名业宛,有汗血宝马,国都名贰师,你为贰师就是为汗血宝马。”苍祝不好意思明打自己的脸,就说陈广立是汗血宝马。
但陈广立听到军中有人在笑,“别人都是正儿八经的将军,他这算什么?实打实的外戚将军。”
陈广立没觉得外戚将军有什么不好,反有些得意,那骠骑大将军和大司马不都是外戚将军吗?
陈培言因为陈广立的受封,终于看到了希望。
可惜他的脸皮还是破了,他的脸上带了疤。苍祝那一砸把他砸破了相,从外眼角到颧骨处有一道极深的疤,陈培言最终戴上了金筑的面具遮盖半张脸,自此疤痕难平意难平。
在陈广立得到将军之封后,陈培言给苍祝办事更卖力了,还找了个年轻的术士名邵文忠。声称此人可通鬼神,年有百岁,貌如少年,有长生不老之法。
苍祝对长生不老之术最是向往,陈培言又被记功一件。
很快,苍祝在内朝设了新部,名绣衣使者。专门监察朝中之官,王孙贵族。绣衣使者就是陈培言所掌,由宦官当任。
苍祝赠各绣衣使者符节,可随意出入关门,佩苍祝所指玉令,凡查至违律者,使者可直接调兵追捕罪人。
苍祝曾经想要天下兵马做的事,如今终于成了。只不过他的兵马给了一个阉人。
从这一令起,暗藏在后的陈培言终于走到了朝堂之前。拥有调兵之权的陈培言和新任的将军陈广立兄弟联手,就是一步新的棋摆在了常寿的对面。
一个永远放不下心的帝王,见不得一家独大。他再一次用外戚这枚棋,让外戚与外戚相抗。
这一年因为绣衣使者的出现,人人日子都过得乏累。他们是帝王的眼线,又是陈培言暗中作弄手脚的得力干将。
从这一年开始,开始死人了。一开始是名不见经传的官吏,慢慢到到了那些曾经戳烂阉人眼睛的九卿,再后来是军将。
从此世间之臣,世间之将为了避免牵连入无妄事端,为了保全自己,只能向陈培言卑躬屈膝,向阉人讨好。
律法已经成了一地稀泥,律法之官一样惧绣衣使者。渐渐地,这帮暗地里出来的阉人吞食着一片角落。
苍祝还觉得一切尽在掌握,因为这些是阉人。是没有什么威胁的阉人,他们不会有子嗣,威胁不了他的皇权。他听之任之,性子入了偏执,日子总不叫人好过。
皇城已经变得庄严不再,自术士邵文忠进宫后,四处可见的是修仙问道之术。
萧如丝在凤栖宫里一点也不想出来。人倦倦,愈显苍态。苍婧有空时就来看看萧如丝,会拖着萧如丝四处走走。
今日日头正好,苍婧便又拉着萧如丝到皇城花园里逛逛。
萧如丝未走多远就觉气喘,“我这身子骨是越来越不行了。”
“哪有什么不行,多走走气就顺了。老军医说就是这么说的,人不动,就会和不用刀的一样生锈烂掉。”苍婧扶着她的胳膊,与她走得慢了些。
便这样走了一刻,萧如丝的腿脚觉着了暖热,本喘着的气倒顺了。行步也快了些。
她们沿着花园一路走,至了皇城的正东处。
那里工匠齐聚,在建一个参天铜柱,看起来二十丈高,柱顶上铸了一个手托铜盘的道仙。
苍婧不知由地一股气焰烧起,不用多猜也知道,这是所谓的长生之术。但亲眼看到,苍婧还是气得脸色发白。
萧如丝硬拉着苍婧离去,怕她当场骂出来。
凤栖宫里多少清净些,苍婧饮了口水,便愤道,“他让世人广行儒教,自己却贪恋道家玄黄之术。”
“长生不老,千秋万业,这是他最大的愿望。”萧如丝已经麻木得彻底,连心痛也感觉不到。
苍婧望着萧如丝不禁哀怜,“你不肯出来就是眼不见为净?”
“皇城四处都是这样,还遍布绣衣使者,想到那些跟老鼠一样躲在暗处窥人的使者,我就恶心。”萧如丝捧着茶,饮也饮不尽。
一年过得真快,冬夏秋冬都不知了味。
“那些跟老鼠一样躲在暗处的人,在外头可是座上宾,可以调兵遣将,”苍婧一茶饮尽不够,又饮了一盏,心火难消,始终没个平缓,“常寿日子也难过,现在不打仗,陈培言动不动就调兵出去抓人,常寿是大将军也拿他没办法。军营已无军纪可言。”
萧如丝听之大叹,“若不是常寿依然为将,我这个皇后也要被换了。”
看着世事荒谬,知道帝王不再圣明,可无人知道要如何叫醒他。因为苍祝不听,不信,不言。只顾自己做事,再也不和人商量。
他们永远是突然地看到了一件可怕的结果,而不知那是如何发生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