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襄望着为他束发的公主,没有一点悔意,“玥儿,我很懦弱,我失去不了什么。”
这世上的痴情种苍祝见了一个又一个,前有那萧青充满野心地奔赴前程,却只为摆脱为奴之身,与他的皇姐双宿双栖。现在他们两个的儿子也厉害了,愿自断前程,碌碌无为,来娶他的女儿。
苍祝越来越不懂,因为不懂,所以更不会信。苍祝并不认为程襄会甘心情愿为了玥儿做一辈子的无用人。人心易变,情最无用,权势痴迷,何谈放手,缓兵之计,尔尔罢了。
苍祝只是觉得程襄用一个缓兵之计,并不深信。可是他之恨是他的蠢女儿信啊,信了一个臭小子的花言巧语,就跟回不了头的风筝一样。
苍玥有很多不甘在眼中蓄着,“才不是,我襄哥哥沙场斩敌,浴血奋战,不曾负君,更不曾负国,怎是懦弱。你为什么不告诉我,为了要娶我你要成无用俗子,我不要你这样,我宁可和大姑姑一样永生不嫁。”
苍玥可以放弃,什么名声,什么嫁娶都可以不要。苍祝又如何会应这种事,他的女儿绝不能学苍婧那样。
“你还嫌不够丢脸吗?”苍祝斥道。苍祝绝不会容忍她的女儿成为一个礼法不容的公主。
苍玥当然不在乎丢不丢脸,她不过及笄龄,就高束长发待君归,那时就没在乎过自己的脸面。她期盼她等的人来娶她,可是她更不容程襄为了她活成本不愿的样子。
“玥儿,我很没用,不像常寿表弟那么厉害,没有办法成为大将军。”程襄道。
“不是这样的。襄哥哥很努力,从小就很想要当骑兵,想要成为像大姑父那样的英雄。不管你厉不厉害,如果因要娶我,就成为一个无用之人。那这样,我宁可不要襄哥哥娶我。我们就和大姑姑大姑父一样。”苍玥说完,双手抱着程襄,一脸倔强地看着苍祝。
苍玥在怨。
苍祝以前最喜欢玥儿身上一点,就是她带了苍祝一样勇敢顽固的脾气。在所有的儿女里,苍祝一直觉得这个女儿性子最像他。可不知他一手带大最疼爱的女儿,这性子开始反扎向了他。
苍玥抱着程襄,程襄也便靠着她,再一次请求苍祝,“臣在陵城给不了长公主在皇城奢荣,但无论她要什么,臣都会给她。”
“我不嫁了,爹爹不要答应襄哥哥。”
“陛下,我要玥儿做我的妻子,我们就做寻常夫妻,一生一世携手到老。”漫长的岁月倾数积淀在程襄瞳中。那是他见过的母亲和父亲,他们看起来永远毫不在意,可程襄知道那是多难的岁月。是被世人不容,礼法不耻的岁月,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坚持至今,从未变过。
程襄不想让玥儿那么难。何况他儿时的那个梦,现在看来已经太过天真了。
程襄放弃了成为他当初想要成为的人。少年将军选择隐退,因为他看到的是英雄得来的皆是猜忌。因为他知道帝王不需要英雄,为了避免猜忌,为了保全家人和爱人,他选择不再成为一个英雄。
“爹爹,你别答应他。”苍玥求道。
“求陛下成全,我将好生迎娶玥儿。”程襄求道。
一个之前吵着要嫁,又说不嫁。一个最晓皇族事,还是硬要娶。
又或许是念起了这两个孩子都是他亲手抱着长大的,苍祝有一刻的心软。
“行了,别吵了,烦死了,”苍祝在来回踱着步,看看玥儿那倔脸,“你说你,为他束发不够,还要一辈子待嫁,朕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光了。”
丢他的脸,这是苍玥头一回听到的说辞。一颗被捧在掌心里的明珠摔落在地,裂了一道痕也不知那是痛。
“爹爹嫌丢脸,那爹爹怎么不让大姑姑好生嫁给大姑父。”
这话就如利剑袭来,苍祝怒指着苍玥,“你别指望学你大姑姑!”
苍玥被苍祝这番恼怒吓了一个激灵,程襄挡在了她身前,“陛下,玥儿什么都不知道,你不要吓她。”
苍祝转而一看程襄,他能说出玥儿是什么都不知道,那就是他什么都知道。既然什么都知道,那就该清楚他话一出再无回头路。
苍祝望向了程襄,“你这个臭小子说要回陵城,那就一辈子待在陵城,你做得到吗?”
程襄非常坚定道,“我做得到。”
苍祝最终答应了程襄的求愿,他一辈子都做个无用人,那一辈子都可以相安无事。
在许多年里苍玥不曾懂她大姑姑和大姑父为什么没个好名声,现在是懂了。
当再一次面对自己的身份时,苍玥才明白当初的程襄是在害怕。
“襄哥哥,你不后悔?”苍玥神色凝重,不敢相望。
“那你呢?可会后悔要嫁我这样一个无用之人。”
她擡眼一汪澈目,很是焦灼,“后悔。”
“你……”程襄本坚毅的眉眼已急切不定,“你后悔谁当我娘子。”
“我若知千错万错是我生来就错,我就不告诉你我喜欢你,我就偷偷喜欢你!”
一阵疼击在心里,一阵热翻涌直上,程襄来不及想什么,将她拥入了怀,“你没有错,哪有什么生来就是错,你生来就是最好的。”
这是他第一回抱她,苍玥一点高兴都感觉不到,“襄哥哥,你想好了,真要与我一起?想清楚了?想明白了?”
绯红烧着程襄的双颊,万般羞怯,程襄也不敢松手放她,“你傻呀。我比你早知道这些事,自然是早已想清楚才会来喜欢你,”是程襄早早想明白了,才决定喜欢她的,“可我这样娶你,你不要嫌弃。”
“你知道我不是嫌弃。”苍玥回抱了程襄,再也不理会那些个皇城的阴暗人心。
春日的燕雀在皇城上空飞舞,底下的皇城路如四方交错的蜿蜒小径,理不清哪里是才是出路。
一身碧罗衫从一头走到了另一头,跨入了凤栖宫。
“皇后,成了。”念双回禀了今日之事。
“玥儿这么顺利?”
“倒不是因为长公主胡搅蛮缠,是因为陵城侯自请归封地。”
一身素衣从凤塌中惊坐而起,便是萧如丝让玥儿去的圣泉宫。
萧如丝很清楚,苍祝从来不会想要低头看看身边人,身边事,他从来不会去想解决他身边的困局。他会以沉默来逃避,就像他对身边的人一样。这也是苍祝拗不过魏广的缘由。这盘困局最后就会成为死局。
但萧如丝不想让他逃过。她想让玥儿用胡搅蛮缠让苍祝失去耐心。只有逼他,逼得他失去耐心,他才会点头答应。
却不想这回最关键的还是程襄自请归封地。
萧如丝起身走到铜镜前,拿起凤钗凄然一笑。
当权术无法掌控人心,当苍祝的盘算失利在情分面前,他失去了作为帝王的百般能耐。
苍祝可以掌控政事,算足计谋,可就是无法对俗事有一星半点的耐心。他总是谈天说地,畅想千秋万业,除此之外就再也看不到别的了。
萧如丝此刻觉得心口闷得很。她反复在凤栖宫里走着,根本难言一字,萧如丝甚至不知如何面对苍婧。
程襄这么做是为了让苍祝不再猜忌,他选择成为那个苍祝原本想要的女婿。
正值心慌意乱时,苍玥带着程襄来了凤栖宫,萧如丝无措至极。
程襄还带着羞涩,苍玥直接跑了过来,“阿母,大姑姑和大姑父呢?我怎么不知道他们在宫里,襄哥哥来找他们。”
萧如丝装着镇定拍了拍苍玥的额头,“你这孩子尽贪玩,哪里知道这些。”
萧如丝不停地给两个孩子拿些吃的喝的,先叫他们坐下。
苍玥不住把好吃的塞给程襄,与他道这个好吃,那个也好吃。
程襄在萧如丝面前,都是低着头红着脸的。
萧如丝趁着这功夫想了个借口,“我得留你大姑姑大姑父在宫里一会儿,你们的婚事要趁早办了。我想赶着半个月后,他们住下帮帮我。毕竟宫里人办事得盯着,要不然办得都不满意。”
萧如丝想瞒一时是一时,算着婚礼筹备的时间,那时萧青的伤总会好多了。
“那他们住哪里?我待会儿去找他们。”程襄想去见见他母亲父亲了,今日的打算可没和他们说起过。是他一人做的决定。
“对啊,我也想去看大姑姑大姑父。”玥儿跟着道。
萧如丝紧张地喝了口茶,“陛下虽然应了,可心里堵着气。你们少在宫里晃来晃去的惹他烦。”
萧如丝又说了一次谎。
程襄吃着糕点,眉头紧锁,没有再多问。
苍玥很是可惜道,“可我们去陵城后就见不到他们了。”
程襄听罢,掰了口糕点喂给苍玥,“等我母亲父亲忙好歇下来了,还可以去陵城找我们。”
程襄如此说罢,萧如丝如释重负。这一晃糊弄过去,她都觉得出了身汗。
这一日的阳光悄然过去,过后就是阴天,事事都归于平淡。
萧青的伤口又要上药,裹带松去,渗出的血由苍婧擦了去,“皇后跟我说了,襄儿要带着玥儿去陵城,以后就当个闲散的君侯。”
萧青怔了怔,程襄跟着萧青一起南征北战多年,他在军营里欢呼胜利的样子,他在战场勇往直前的样子,一下跃然眼前。
还有程襄小时候吵着要当骑兵的样子。萧青仿佛见到那个孩童,才到了萧青腿那么高。那时候程襄就是那么小,他就想着骑马穿盔甲。孩童一片天真,满怀期待,那时候也许是大平最好的日子了。
“情义和梦想都是一个人生命中弥足珍贵的事。襄儿选了最不能辜负的。”萧青只为如今的大平而悲叹。
最不能辜负的不再是程襄当初的那个梦想。那个梦想在帝王眼里是权势,与程襄的爱不可兼得。
正如萧青此时,需得忍气吞声,放下一切,安于做一个没有实权的大司马。
苍婧已经感觉不到悲哀,因为悲哀实在太多。这是苍祝的失去,不是程襄的失去。明明热血报国,意气风发,却为了避免帝王之心而放下一片赤忱,这是帝王扭曲的心,却要人人陪着他一起扭曲。
“我就好好备这婚事,其他的不想了,”苍婧把药撒在萧青的伤口上,萧青忍着疼,可也不禁眉目紧皱,苍婧手悬在伤口上,不敢碰这伤口,“皇后打算把常寿和襄儿的喜事一起办了,就定在半月以后。侍医说半个月后你应该可以走动了。”
“由夫人悉心照料,我身子定早早好的快。”萧青伸手一提苍婧的嘴角,可就在那一瞬见到了跨入屋内的程襄,他惊道,“襄儿。”
苍婧慌张回头,便见她从战场归来的儿子一步步走来,他将这里的一切看入眼中。苍婧还来不及收起血布和药瓶,萧青的伤口也暴露在他眼前。
“你怎么……怎么会知道这里。”苍婧忙乱地收拾着,把血布放到了一旁,拿了干净的裹带。
“管家说你们在宫里,玥儿却根本不知道你们在宫里,我怎么想怎么不对劲。皇后又不肯说你们在哪儿,所以我就没出宫。皇后方才让人找母亲,母亲回来一路走,我一路跟。”
程襄就看着苍婧给萧青缠上了裹带,那个涂抹上金疮药的伤口无比醒目。
萧青用手遮了遮伤口,“军营里学的本事倒是不小。”
萧青和苍婧都难以镇定下来。程襄来的太突然了,他们本想瞒过这几个孩子。
“是谁干的?”程襄扼着拳头问。
苍婧缠好了裹带,回头道,“不要问是谁,这件事已经结束了,你不要说出去。”
“是舅舅让这件事结束吧。他让你们住在这里,就是为了瞒下这件事。”程襄愤道。
“襄儿。”萧青心急一唤,不免扯痛伤口。
苍婧紧张一扶,程襄亦赶紧跑来一顾。程襄看出那是箭伤,更满心不平,“父亲,你就这样忍下来?那人要杀你。”
萧青一握程襄紧绷的拳,“已经选了自己的路,就不要再卷进别的事了。提亲的礼我和你母亲很早就备好了。这些日子你母亲帮你往圣泉宫送,婚事备多久,就给你舅舅送多久,他别想反悔。”
萧青和苍婧都不希望看到苍祝反悔,因为他反悔过。
“襄儿,你父亲说得没错,别担心我们。到了陵城后你好好和玥儿过日子,你们一定要快快活活的,”苍婧还没有好好看过回来的程襄,他和萧青一样瘦了很多,脸也变尖了。现在看着,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,“好好照顾自己,还有玥儿。”
“你们能来陵城,”程襄话到一半又咽了下去,“有空来陵城看看我们吧。”
苍婧闭着唇,没有出声。
萧青紧握着程襄的手,“傻孩子,该顾着你自己的家了。”
程襄不敢再问。他也知道,按他舅舅那性子,不把人看在眼皮子底下是会疯的。再见他们不知是何年何月了。
“襄儿,带着玥儿离开这座皇城,就像飞鸟那样展翅而去。”苍婧心中不舍,可他们远离这里是非,对他们而言是最好的结果。
程襄忍着,最好没能忍住,擦了擦眼中的泪。他和玥儿走了,他的母亲和父亲却还困在这里。
“如果有什么难处无法解决,一定告诉我们,我和你母亲还在你身后。”萧青叮嘱道。
程襄一句没言,拼命点了点头。这个时候无论他们说什么,程襄都是应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