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培言一下急汗猛缩,马上对苍祝道,“陛下,他是个老糊涂。”
“看他的样子也活不长,让他走。”苍祝不想再看到烦人眼的事。
“陛下让你走,你还不快走!”陈培言驱赶着郎官。
郎官又慢吞吞地起来,结果起一半腿起不来,腰也直不起来。
苍祝死盯着陈培言,陈培言只好把年迈的老者扶起来,“这么老你出来晃什么呀。”
“你是谁啊?刚才那个陛下呢?”闫寺凑近看着陈培言,陈培言恨不能把他丢到一旁。
苍祝对马宴道,“宣令,今夜朕设祭祀,与群臣至高台道山,求漠北之战顺利。皇姐想见朕,就来高台道山。”
今夜祭坛之火燃起,未有祭乐,高台设一席,天子与大长公主东西相对而坐。群臣之席于下,侍人数十在侧,皇城军于左右分列。
高台的席间只有一盘棋。
苍婧一身青色衣,带着黑檀木簪,珠光不见,胭脂褪去,如清水寒冰,青铜上的祭火暖不到孤冷。
苍祝行一步,她行一步,落棋声如碧珠碎裂。
“你不觉得今日的祭祀太冷清了。”苍祝问。
“冷就对了,这里又没什么人。”苍婧道。
苍祝轻瞥而下,高台之下齐聚百官,坐于席间正是一片官衣锦绣。
“朕还以为你把他们当人。”
“他们在这里只能算棋。”苍婧仍然淡淡地下着棋。
她的棋在苍祝眼下一子又一子,苍祝也一子又一子,棋盘间不分伯仲。
高台之下百官静声坐着,路庭与华明在前,互望一眼,耐下焦灼继续等待。
在此之前,苍婧特意与他们见了一面,说好了今夜她的计划。他们等待着一触即发。
棋难分胜负,火烧得烧心,苍祝落棋时道,“小时候朕就知道,你想成为和朕一样的人。你在学朕。”
苍婧又一子逼上苍祝之棋,“我从小就在想,我与陛下到底差在哪里。我努力地成为和你一样的人,还想比你做得更好。就算是一盘棋,我也想比你看得更远。”
“你不仅看得更远,野心也很大。”
“陛下认为我的野心是什么?
苍婧再要落子时,苍祝一掌拍上了棋盘,“你的棋要下到太子了。”
苍婧停了棋,擡头一望,冷冷淡淡,“原来陛下还觉得可以不立太子。”
“朕就知道你不是个纯良之人,萧青在外恐怕也不知你这番面目吧。”
苍祝一听陈培言的消息就相信了,她怎会是个柔善之人。以前还能为了萧青和程襄忍忍,现在萧青和程襄都不在,难免复了那狠辣面目。
火光映在苍婧眼中,照出一片晶光。苍祝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时候提他们。苍婧双眸凝冻片刻,突然含笑一敛,“你好像很会看透人心,那为什么看不透伏耶?”
“你在笑话朕。”
苍婧岂会有什么心思笑他,只笑她自己在此对弈,不得落子,“萧青和襄儿若战败归来,你会如何?”
火烧出了吱呀声响,烧得鼎中柴要化烬,苍祝无声很久后道,“败了自然有战败之罪。”
“死罪?”苍婧追问。
苍祝犹豫片刻,“那倒也不至于。就算是死罪,你不也会买他们的命,判了有什么用?”
“那判什么罪有用?削侯?”
她非要追问个清楚,苍祝不愿明说,略显烦闷,“凡战败者哪个不是削侯削将,你不必太在意。”
“所以回来削权削位少不了,”苍婧说之淡淡,又问,“那常寿呢?”
“他的仗不是打得好好的?”
“他打得很好。所以你是不是还有打算想让常寿去西边。”
苍祝被连番追问,已生恼恨,“伏耶他必须死,不然我们输得干干净净。”
火光冲天,更显夜色正暗,苍婧目光一移,看苍祝身后一片夜空,“都说越往北,日月越不同。你说,旬安现在是夜晚,漠北会不会是白昼?”
苍祝气沉下,随口道,“隔着千万里,当然可能是白昼。”
“一去千万里,一归又是千万里。你总觉得一切很容易,马匹都不够用,还指望奔驰万里。”
苍祝觉得话锋刺耳,指紧紧一握,抓起了棋盘里扔向一处。
棋盘瞬间棋少了很多,散落各处。
苍婧悄然一顾周遭,“你的脾气越来越燥了,这样下去可不好。”
“朕身在此位,被你们逼迫,脾气好的了吗。”
苍婧撤去盘中棋,重新摆棋。白色的棋子围成了一圈,圈里落下一颗黑子。苍祝一下迫紧了眉,她早就知道此处之势,还前来赴约,不知有何准备。
“你脾气再不好,但做辇车游乐的兴致还是有的。”苍婧看似取笑,又别有深意。
苍祝觉得不对劲,“你什么意思。”
“什么意思郎官跟你说得不清楚吗?”苍婧道。
苍祝这才想起那个快入土的老头,“你什么时候会玩这一手?”
“我说的你不是不信吗,那换别人跟你说。”
“你找一个快死的老糊涂和我说,你简直离谱。”
“换别人你不得当场杀了。我又找不到陈培言那样的,陈培言那样的你就信。”
苍婧已经摆好了棋,苍祝盯着那个黑子,也笑她,“手段不够了吧,你敢来可走不了。你觉得凭此取笑,就可脱身吗。”
苍婧淡然自若,朝后道,“来人,拿酒。给陛下消消气。”
随侍在侧的侍人端来一壶酒,两杯觞。
苍婧倒了两觞,递给苍祝一觞。苍祝不饮,苍婧拿起一饮,缓缓饮尽后,将酒觞倒下,只有几滴酒滴落。
苍婧道,“我没下毒。”
她又拿盘中一觞给苍祝,苍祝还是不接。苍婧便又饮下给他看,“连酒都不敢喝,你还睡得着觉吗?”
这一言一激,苍祝遂拿起酒壶,直倒入口中。酒入喉,滚滚痛辣,一瞬间苍祝呛出几口酒,刺鼻的辣直接猛冲入鼻中。那味道又苦又酸又辣,苍祝捂着喉咙,指着苍婧,一瞬间没法出声。
高台之上尚不得反应,只当苍祝是呛住了。苍婧走去扶住了苍祝,被他推开,苍婧稍稍站稳,苍祝倒下了地。
群臣突然而起,路庭和华明带着百官冲上高台。黑压压的官服如潮水涌来,奔向了苍祝。
路庭大喊,“大长公主意图弑君!”
华明又对皇城军道,“还不快将她拿下!”
皇城军军长立刻到苍祝身前,拔出剑令人围住了苍婧。
此时夜已深,月也明,苍婧孤身站着面对着周围的刀剑,她道,“前方大军在前战事不明,领军之人是我夫君和我外甥,陛下现在杀我,战事就更不明了。”
苍祝想站起来,可被群臣拉着,便一脚猛踹了皇城军军长吴广仲。
吴广仲方道,“别伤了大长公主。”
苍祝面红耳赤,难以出声。
苍婧又道,“陛下别急,你这步棋走不了,还得换我走。”
旬安的夜祭火旺盛,漠北正是日照当头。
这是萧青行军的第七天,一眼望去是人是景,皆扭曲着尤若虚幻。
忽而前面的探子停了步伐,身躯发抖。萧青扬手停下了行军,左侧沙丘之上正有一群黑影行出,有如重兵压境。他们飞扫过来,就在大军左侧。
“大将军,我带人去迎战!”邓先道。
“不去。所有兵马跟我往前。”萧青扬马直往前奔,陆平安抓起探子,拎到马背上,所有的兵马都快速直奔往前。
“见不到伏耶,本大爷杀了你!”陆平安道。
那探子俯卧在马背上,被颠得快吐了,“就在前面,我发誓!”
前来的韩邪骑兵见大平大将皆走,迅速撤退而去。
又往前不过三十里,一片荒漠之中已有大批兵马在前。黄沙之上乌泱泱的一片,看起来就在等待他们。他们的兵马与萧青的兵马差不多。
萧青没有看到伏耶,只看到扬起的黄沙,前面的兵马直冲而上,没有任何余地。
行军千里,兵马疲惫,又速跑了几十里,他们以逸待劳,就是等这一刻。
萧青令所有骑兵做好准备,陆平安一路,他一路。并令步兵拿起弓弩。
只待韩邪骑兵靠近时,萧青一挥而下,陆平安一推探子下马。他与萧青两列骑兵迅速往左右奔,但不料冲来的韩邪骑兵比他们快上一步。
这成了一场对冲的厮杀。
完兴,萧青脑海里飞速闪过这个名字。他告诉伏耶的一些战术,伏耶果然用上了。
荒漠之中铁蹄纷纷,不分敌我,黄色的沙海瞬间染上一片血色。
在斩杀之时,荒漠里行出了一个人。他身批狼毛斗篷,头戴金冠,冠顶为鹰,带双弯刀,安逸地骑在马上。他在攻战的外层,并未实质地参与进攻,只是看着骑兵厮杀后的萧青。
“大将军还是这么没有意思。”马上的人发出一声感慨。
在厮杀中萧青听到了那个声音,听着声音,萧青就知道了,那是伏耶。
对冲的厮杀太过激烈,大平的骑兵迅速四散而开,分列前后左右。再次冲杀过来。
伏耶看着那身青色的盔甲冲在前,这个大将军和他打了那么久的仗,真的一点没变。不仅心眼多得很,人没意思,面容也一点没什么变化。
伏耶还在那笑,“你怎么不留胡子,是不是图个年轻好看?难道是讨姐姐欢心?也是,姐姐长得比你好看多了。”
伏耶那个人还是那么讨厌。萧青没有过多理会。
“怎么,打仗就不能提姐姐了?你不喜欢听,我偏要说。”玩笑归玩笑,伏耶面上又复了冷酷。他慢慢等着,等待着他们的溃败。
“大将军,他们人太多了,这样下去撑不住。”陆平安喊道。
萧青此刻心慌意乱,伏耶确实打乱了他的计划,从一开始就是。该怎么办?萧青不停地自问着。
四方局势实在不妙。萧青已经是带着他兵马里的主力了,如果没有办法杀了伏耶,那将全军覆没,溃不成军。
又是一路韩邪兵马从伏耶左方出,朝萧青冲来。铁蹄如雷声阵阵,踏得荒漠扬起风沙,踏得人心顷刻皆乱。
萧青眉目紧皱,他遇到了和魏广差不多的情况,伏耶把他包围了。
漠北的白昼又干又热,旬安的夜晚又湿又冷。皇城军包围了苍婧,在刀剑之中,苍婧冷眼旁观看着另一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