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襄的心像被揪了一下，他又想起那个蹦在他眼前说最好看的玥儿。他也想起她说她喜欢他。想起她气呼呼地离开秋日那场宴。这些拨弄心弦的事，像融在了脑子似的，让他的意志都开始动摇。

“不喜欢，不喜欢！”程襄闭着眼睛使劲说着，他想要忘记那些事，那些感觉，他说得眉头都皱了，声音时轻时重。

“我喜欢你，我喜欢你。”苍玥又偏和他对着干。

他必须说，“不喜欢，不喜欢，不喜欢……”

他们就像在互相吵嘴，你一句我一句。

越是想忘记，越是会记起。程襄不是在和苍玥争了，是在和自己争了。他说了很多遍不喜欢，后来她听着也没出声。

直到他说不动了。

原来说话也会累，累到程襄拳头都松了，掌间的指甲印深得厉害。月光下能见一道泪从他眼中落下。

疼了。手疼，心也疼。这种疼堪比酷刑，程襄还不知自己原来受不得这些，不在皮肉之苦，却如锥心之痛。

“我喜欢你。”苍玥又轻轻道。

她像是个乘胜追击的兵将，在他溃不成军时给了他一击。这一击击中了他的溃败之处，程襄再也说不了不喜欢。

苍玥仍然抱着他不放开，“我只嫁给你，不嫁给别人。”

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，从程襄耳边穿透。像是他的心被她抓住，他的心又酸又疼，他无力地问，“你为什么要喜欢我。”

“因为我只看你最好看。”

她永远是这个理由。程襄很无奈，“你根本不知怕。”

“我不怕。”

月色伴水处，倒着一方人影，是苍玥抱着她的襄哥哥。但程襄两手垂落，即便她执拗倒底，他依然无法说喜欢。

他提醒着自己，这是皇城的长公主，这里是皇城，他们都是皇族中人。

天已经亮了很久，程襄还躺着，他穿好了衣，但没有出门，躺在了床上微闭着眼。苍玥的影子，苍玥的声音仍然在。

昨夜到了晚风时，湿透的衣渗着凉，他让苍玥回去。离别时，苍玥仍在他耳边道，“我喜欢你。”

她怕极了分别后他又铁了心，相近再不在。

穷寇莫追，苍玥偏偏穷追不舍，叫程襄没有办法。他被她俘虏，此时连个出门的心思都没有。程襄不仅在想苍玥，还在想他舅舅。他试图去解清内亲外戚中的种种关联，寻出一条出路，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。

他舅舅会中意赵放一个病人，玥儿只知道赵放是没有威胁的人，却不知她若嫁了有威胁的人，她会是何下场。而程襄非常清楚，他在他舅舅心中，就是一个有威胁的人的。

他一个人也就罢了，遭受什么都不怕，可还有玥儿，还有别人。玥儿不懂那有多危险，但程襄懂，他听过不少，也见过不少。玥儿说着不怕死，可程襄怕玥儿死，更怕殃及众多。

牵扯得太多，理不清了，程襄想得头疼。日光透进来，照在他脸上，他翻身爬起来，这才出了屋。

到了堂前，却发现堂前摆着早膳，她母亲坐在一旁看书，他父亲在另一旁也在看书。

程襄走了进去，苍婧就道，“吃吧，给你备的。”

一碗粥羹，随了两张猪肉饼，佐了点爽口的小菜。程襄一看菜色，捞了一张饼，配着粥羹咕噜噜而下。

苍婧在一旁等着程襄吃完，就看着他这没心没肺的样子，眼中愈显深沉。

等程襄吃饱喝足了，刚伸了个懒腰，苍婧和萧青就坐到了他边上。

“我怎么觉得你们请君入瓮。”程襄又有那种严刑逼供的感觉了。

“确实等你很久了。”萧青一摸程襄的脑袋。

“哎呀，我头发，我头发乱了。”程襄挥去萧青的手。

“是心思乱了吧。”苍婧道。

“什么心思乱了，我有什么心思。”程襄支支吾吾的。

三个人都坐在席间，靠着一张案，望着蓝天白云。

“襄儿，你小时候，我没做一个好母亲，所以我一直很想弥补。我一直希望你今生不会后悔选我做母亲。”

程襄有点不习惯他母亲这样，“母亲，我明白的，很多事不是你想选的。”

“所以母亲希望，你可以选你想选的。”苍婧望着程襄，目光深长。

程襄有些呆愣，“你们是不是知道了什么？”程襄有这么个感觉。

“看到了，也听到了。”萧青道。

程襄才知，昨夜星月下，春涧喊着人来救他们。就在西岸，苍婧、萧青和萧如丝带着一群人赶来，他们听到了玥儿撕心裂肺说着喜欢他。他们就停在了西岸的野树林里，目睹了一场喜欢和不喜欢的争执。

“小脑袋瓜成天想大人的事，这下把自己想傻了，喜欢都说不了了。”苍婧有点怨，有点斥，更多的是可怜她的孩子。

程襄垂头摆弄着手指，“我与她之间那是喜不喜欢的事吗？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，是陛下不会允许的事。”

“谁问你陛下允不允许了，是问你喜不喜欢。”苍婧望着程襄，眼中有泪。

程襄跟着她见了太多，他从小就不像个孩子，很少露出孩子的天性，偶尔几次已是难得。苍婧总担心程襄不喜欢姑娘，可她方明白，她也疏忽了一点，襄儿也许很难去说出他的喜欢。那种弥足珍贵，发自肺腑的喜欢，他更会藏在心里。

若是遇到更难的事，譬若玥儿这种，他又怎么敢说喜欢呢。她的儿子就像以前的她一样，面对皇城的高墙，喜欢却不敢喜欢。

程襄闷了好一会儿，苍婧觉着他那样子就是欲拒还迎，欲语还休。其实怪不了他，别说他没有注意，当时他们都没有注意。

萧如丝当时整个人就晕晕乎乎的，苍婧那时候还扶着她。萧如丝慌慌张张地遣走宫人，以着皇后的威严对着宫人们道，“你们都回去，今日之事就当没看到，如果在宫里传出一字，你们知道后果。”

萧如丝只能做到先瞒着，她问苍婧怎么办。

苍婧只说了，“先回去歇息吧。”

苍婧当时心思很乱，怎么办她真的不知道。什么权衡，什么来日，那些东西一瞬而过，根本不留在脑子里。她脑子里只有程襄与玥儿说的那些话。一个说陛下不许，说不了喜欢，一个哪怕陛下要她死，她也要喜欢。

苍婧拉着萧青朝着宫门走去，夜色里的宫墙如群山峻岭将他们包围。曾经种种悉数涌来，这一回她不是为自己而哀。她看到了很多，不止是公主，不止是宫里的女人，还有更多更多的人……如常寿，如苍玥，如程襄，他们在一个无法选择的漩涡之中，他们都在宫墙下，在皇城里活着，活着却要活成另一个自己。

时日已是不同，人却和以前一样。苍婧就在那时忽然记起，以前她以为玥儿和程襄会迎来大平最好的时日，会见到皇城最灿烂的日月。殊不知踏在宫墙下的永远是血和眼泪，无论身处何时。

苍婧看着今日的蓝天，目光疏离。

萧青抚着程襄的脑袋，此刻的程襄在他眼里一如像个孩子，“你和玥儿说的那些都是我们带来的，是我们要承担的，不是你要承担的。你只要想你自己要的，我们都希望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。”

程襄的后脑勺一直被萧青摸着，似如孩提时一般被安抚着。程襄也像小时候那样鼓着嘴，“我只知做了决定就不要后悔。”

“那是你还不知道什么叫后悔。玥儿嫁给别人，然后带着孩子来看你的那一天，你会不会去想，如果你当初娶了她，她就是带着你的孩子等你回家。”萧青的目光越过了程襄望着苍婧，苍婧与他一相望，彼此都心领神会。他们就是因为不想后悔，才不顾所有地在一起。

“可那样大家都会过得好，”程襄心中有些苦，可想着他们也会苦，就安慰了他们一句，“唉，你们别太担心我了。”

“襄儿，”苍婧看着程襄痛苦，压过一声哽咽，很轻，只是显得顿了顿，“你要做的是让自己过得好。这是你的人生，比起叫你不后悔选我做母亲，我更希望你不后悔今生来到人世。”

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，她不知道襄儿会选什么，她只能想她到底要襄儿什么。她想来想去，其实她根本不想从儿子身上求什么。若真有所求，唯有一点，苍婧以前受过的苦事，不想孩子再受一遍。那一片宫巷里的血，在她身上流过一次就够了。

程襄面色一凝，他从母亲口中少闻这些伤情动容话。秋风虽冷，枝叶萧条，可有什么从心中长出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。他也不是个会说肉麻话的人。

“襄儿，别怕。去选你想要的，我与你母亲永远在你身后。”萧青也如是说道。

“那你们呢。”即便已经长大了，程襄这个时候还是缩在他们中间。他难以否认，这种依赖难以改变。害怕时就会有，他害怕会因为他，他们更惨了。

“孩子，你与我们本就是不同的人，有不同的人生。我们生命里的这些事不应延续给你，你想的这些交给我们，你的人生要如你所愿。”苍婧希望襄儿往前走，走他自己的路，成为他想要成为的人。

程襄坐直了身，他感觉他就像被他们托起来等待展翅高飞，他们会看着他飞出高墙。他擦了擦眼，“你们都不怕，我再怕是不是显得特别胆小？”

“你不是怕，你是想顾全得太多了。可人生偏不会让你顾全，它就爱百密一疏，颠倒重来。”萧青是个过来人，他太知道程襄在顾虑什么，想给玥儿什么，想给周围人什么。

“难懂。”程襄挠了挠头。他的母亲和父亲就坐在他身旁陪着他。

或许仍然迷茫，或许仍有担心，但此刻暖意在程襄的眼底荡着。他的母亲和父亲总是做别人不同的事，说不同的话。世间说他们是最坏的人，但是在程襄心里，那是最好的母亲，最好的父亲。

程襄不善说那些特别肉麻的话，这一点他和苍婧一样，他就和他们一起望着蓝天。

三人懒懒散散地仰头一舒气。

“什么时候要提亲了，跟我们说一声。”苍婧道。

程襄又闷了一会儿，“还是等漠北回来再说吧。”

时而无声，父子俩未言什么。只有苍婧道，“一定会回来的。”

苍婧伸了手给萧青，就在程襄眼前越了过去，萧青顺其自然地握住。

程襄盯着又不知该不该盯着，提醒道，“哎，我还在呢。”

可他们全然不在意。

“一定要好好回来，还要想想怎么提亲呢。”苍婧对萧青道。

程襄一下慌乱起来，两只手都捏着。

程襄不知，她母亲说着手还是抖着的。想要提亲，还要平安归来才是。最难的又是哪一个？苍婧分不出来。

萧青紧紧一握她的指尖，“对，毕竟提亲可难了。”

“对啊，可难了。”苍婧手心温热无比，并不觉凉，她说着一笑。

萧青也与她一笑，“别怕，还有我呢。”

程襄忽然明白，再难的事，他父亲说一句还有他，就好像真的不难了。他当大将军的时候是这样，当父亲和丈夫的时候也是这样。如此他母亲才会如此改变吧。如此，程襄也才会希望成为萧青这样的人。

苍婧也正是在想，是啊，幸而有他。

萧青带着苍婧走出宫门时，不见宫墙。

她手凉，萧青就会揣着她的手。苍婧看着他，日月就是不同。如果没有他，她见不到皇城以外的人和事，如果没有他，她不会知道去爱别人。

萧青带给苍婧的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事，就是因为他，能让她在绝望中依然抱有希望。

苍婧开始坚信，像个幼稚而狂妄的孩子那样坚信，就算皇城依然在，就算它困死了很多，但人向往希望与美好的心，它永远困不住。

今天的天特别蓝，显得天空无比平静，天空之下的人世也该平静如水，就像那旬安的长街，没什么人声。

不过那只是皇城之外罢了，皇城里充满了喧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