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如丝却只看到发上冒出头的一根白头发,神情暗淡,“我老了,扮什么都不好看。”
“什么老了老了的,你成天说老,就看自己老了。”苍婧坐到萧如丝身边,拨起她发间,“不就是根白头发吗,我给你拔了。以后少生点气,白头发就没了。”
苍婧绕起发丝,以极快地速度给萧如丝拔了去。
萧如丝一点疼也没觉着,“大长公主没长不知道,长了白头发就一直会长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我没长,我那是不想扒拉。我跟萧青说了,他如果看到我长白发,不许跟我说。我如果看到他有白发,也不说。”苍婧把那根白发在指尖扯断了。
萧如丝听愣了,“你还在意这个,我以为你们之间什么都不在意。”
“年轻的时候把自己往苦里过,往死里逼,年纪大了才知道快活日子少。我就想我和萧青过得年轻快活,其他的才不管。”
看苍婧那犟性子,萧如丝觉着几分可爱,“别人越活越温顺,我看你越活越任性。”
苍婧擡着头,很是高傲,“那可不是,不枉陛下晋我为大长公主。”
“你当大长公主,玥儿当长公主,日子一眨眼真是快。”萧如丝挑挑拣拣,反把苍婧放回去的那些粉嫩簪子也挑了出来。
苍婧才好奇,“你这是做什么?挑的都是不带的。”
“我这不是为着那场给玥儿选婿的宴吗?她不喜欢打扮,我给她好好打扮。她埋怨我老想给她嫁出去,但她不嫁就得困死在这里。趁着现在你们晋升,陈夫人又成天想着法子给我使绊报到陛下那儿,还不赶紧给玥儿寻个出路。”
“陈夫人真的对你下手了?”苍婧没想到她会是争风吃醋的第一人。
“鸡毛蒜皮的小事,不是花花草草让她浑身痒,就是衣食用度分的不好,就说我针对她,”萧如丝说得毫不在意,“也不知怎么想出的馊主意,跟蟹舞大钳似的。我是没空接她的招,随她吧。”
如此听着,便是那陈夫人开始成日惹是生非有恃无恐了。苍婧一抿茶,难消憋闷,“陛下不吱声就是默许她,一朝晋封一朝贬损,非要周旋到底。”
萧如丝已是看惯,根本谈不上委屈了,“换着别的男人,女人斗斗是求个出路。可在这里,都是帝王盘中菜,斗什么呀。”
萧如丝只有为孩子愁,为孩子急,扒着首饰盒还想挑些什么。
“你这做母亲的是苦心,但别愁坏了身子。等玥儿看中谁,我们就想法子帮她。”
大平的皇后在后宫愁女择婿,大平的帝王在前朝正愁战事筹备。朝堂之上喧嚣得厉害,这是这么些年头一回。
因为这是大将军回到朝堂的第一天,铁甲重新着上身,立于百官之前,如当年气概。可百官皆知,归来的大将军不再如从前那样支持战事。
于是,局面不再如苍祝所想,百官纷纷上奏,充斥耳边的就是那些抱怨。
“于各地、各郡、各县调集人马,奈何经年累月之战,实乃再凑三十万人,二十万骏马。”
“秋收粮食锐减,陛下欲起战事,恐难行战。”
“前御史统揽各事,细枝末节皆要握于手中。他任人唯亲,亲者唯命是从,今一去,御史官署无人可知做何事,如何做事。财政之匮,重振官署,令择贤士,皆需时日。”
“时值国之困境,御史官署烂摊子一堆,各政各法无人知如何行事。”
苍祝听多了厌烦,只瞧得萧青一眼。而萧青学了杨贺,什么说也不说,两个人站在朝堂文武百官之前,跟门神似地站着。
苍祝坐于龙座,一怒目望下,“朕要听你们诉苦干什么?朕要听你们有什么办法。”
于是,百官又开始上奏。
“单于愿送韩邪公主于陛下,陛下受之,大平停战,方有来日。”
“还请陛下考量与韩邪和亲之事。”
这一回办法简单得很,就是答应和亲。
君王一时闭目养神,臣官跪居于下,相谈不欢,君王不喜,就此默然。
此事萧青已是历经一回,不足为奇,就静静站着。
殿里的香炉又起了一遭,随着日头高升,朝堂都明亮起来。后带着清木香的香炉又烧尽了,大早上起来到早朝,人人熬着,直到香散人心散。
苍祝搓了搓拇指上的扳指,“这伏耶放消息总是恰到火候,”他又看了一眼萧青,“萧青,你说,伏耶他每次说和亲怎么都那么巧,他怎么就知道大平国政有乱事呢?”
“他这是摸准时候。”萧青直接道。
“是啊,当年他不是在旬安留了探子吗?朕看他们就是在打探这种事,伏耶不干别的,趁乱添乱有的一手。可有的人就是喜欢卖国通敌。”苍祝漠视一周群官。
在帝王充满压制和怀疑的目光下,群臣才闭了口。再说和亲就是卖国通敌,自然不再说和亲。
可他们转而说,“陛下,于韩邪之战久而未结,再拖损之国力啊。”
苍祝依然注视着萧青,“萧青,你再说说,为何韩邪数百年来发战我大平不损国力,到大平发战于韩邪时就损国力了。”
“蛮夷无国,大平有国。”
萧青目光诚然,苍祝感觉他似仍心怀盼望,想要阻止他发动战事。这自是不能的,苍祝定下的没人能改变。
不过,苍祝还是对萧青这个答案倒颇为吃惊,他问,“何谓蛮夷无国?”
“他们不会居于一处,他们的百姓有的甚至连谁是单于都搞不清楚,他们只知道他们是那个部族。那片人居无定所,故无所谓家国,去到哪里哪里就可安家。而大平不是,大平百姓更不是,家国一散,流离失所,人伦大哀。一个无国无家,无人道无文明之世,谈何损不损国力。一个有国有家,有人道文明之世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”萧青历经沙场所闻所见,在此刻有感而发。
然苍祝未历沙场,他未曾亲眼见过,他仍带着蛮横与执着,“那岂非只准蛮夷侵我,不准我往蛮夷!”
听起来确实有那么份味道,天下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公,给了一国仁治之世,人道文明,那么发起征战之事就显得尤为困难。先要保一国之生机,一国之百姓,不为战事牵连太深。
而对于那些身处野地的蛮族,他们可以随便地发起战乱,而不会去想他们会付出什么代价,因为对他们而言没有什么代价。赢了,占了地,杀了人,那就是胜利。
“韩邪人四处游牧,深入荒漠草原。大平与韩邪,若那恶犬与人,恶犬咬人,人也绝不了天下之犬,陛下欲往之事难成也。”
似是那一天未绝的争论仍在继续,萧青仍然在说服苍祝。
萧青一言后,堂下皆附声,“大将军所言甚是。”
他们就像是一伙的,虽然苍祝知道不是,但这声声附和听起来真难受。与天下为敌的滋味就是这样。
“大将军难道没有战术?”苍祝不信萧青没有办法,他这个人以前满脑子不都在想兵法和战术,他不是总会未雨绸缪,总会想到最好最不损兵的办法吗?
可苍祝听到他说,“望陛下以阴山守之,蛮夷不度阴山,百姓休养生息,农耕秋收,复作使然,方复财政,方有精兵。”
停战,转攻为守。这就是萧青的办法?苍祝听了尤觉羞辱,“萧青,你这是羞辱朕吗?以你之战术,那也将是伏耶对朕的羞辱。朕问你,何为国?”
何为国?萧青有时候很想知道,在那个皇位上望下去的国是什么?是不是如上官曼倩的那场梦里的高楼一样,人人如蝼蚁。
可于萧青,他只是大平万千人中之一。他当过奴,行过那最低处,所以国对他而言自然与帝王不同。
“国不只是一方土地,一方人,还是一方人道文明。我俘韩邪千万人马,在大平者皆归降我大平,此为何?不正是因我大平文明之世,他们为之敬仰,为之震撼,才知做人,不能做恶犬。”
“大将军你忘了,你手下的那个完兴归降了又投敌。”苍祝指了这眼前的事想让萧青闭嘴。
可怎知萧青继续进言,“那陛下也忘了,浑邪五万兵马已归降,我大军中又有多少韩邪将领履历战功。”
苍祝无从反驳,“萧青你真是能言善辩了。”
“承蒙陛下昔日指教。”萧青谦卑一作揖。
苍祝苦笑难言,厉害了,昔日指教什么了?可说不得他昔日没指教。
“如今国困,臣以为陛下应先停战治世,复我百姓生息,有大治之世,方有制敌良机。再至太平盛世,临国番邦仰我国威,臣我国下,不战亦可安世。”
逢萧青言罢,百官同道,“望陛下停战治世,复百姓生息。”
一声声,一幕幕,皆在戳烂苍祝的心,他有点眼冒金星。这是多么讽刺啊,什么时候萧青这个大将军说话被百官推崇了。萧青看起来就跟个叛贼似的,联合百官来逼他。
可是苍祝把萧青放回来,就是为了和百官作对,他是想用萧青外戚的身份来警告百官,不要再想选哪个皇子,争哪条后路之事。苍祝不知摆在眼前的,不是他以为的皇子不皇子,而是迫切的停战。
因为萧青支持停战,所以局面不受控制了。
苍祝始终慢上那么一步,他的棋永远在落下。而此刻他终于想起苍婧那自得的样子,她已经看到了。
而她依然说过,“陛下复我夫君大将军之位,我夫君可不是与百官同道的,陛下到时候可不要被气着了。”
那时候苍祝还不以为然,“他不讨喜人尽皆知,朕不会为难他的。”
于是她道了谢,“陛下金口玉言,我替我夫君道谢。”
后来她与他争论不休,他怪她旁观,没有不遗余力提醒他、帮他,于是她又说了第二遍,“陛下复我夫君大将军之位,我夫君不与百官同道的,陛下到时候不要被气着了。”
奸诈,真是奸诈……苍祝咬了咬牙,安奈着那股羞辱之感,“为人静,为政静,身不动心不动,不为所动。大将军许久未临朝真是没有拼劲了,”苍祝起身罢朝,“还是常寿好,他就知道一股脑地往前拼。”
朝散了,终于散了。似爬出一片沼泽地,人人拖着沉重的步伐。萧青觉得这世道变得真快,各怀心思的人现在都成了一路人。不过有一点没变,散时各自还是看不对眼。
萧青没有立刻出宫,站在了城墙上,以前他和苍祝就站在这里看百官行出,然后说说这朝堂有多难。以往不复返,来日未可知,现在的大将军是往战事去,还是往百姓去,萧青真的难做决定。
一阵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,上官曼倩连个衣带都没穿好,就邋里邋遢地走来了。
“你这是?”萧青一时不好说他干了什么。
“喝多了,我在城墙撒了泡尿。”上官曼倩道。
萧青不禁朝城墙脚下望去,还真有一滩,面容一顿,“你莫不是要送死?”
“那也不及大将军啊,大将军真的没有战术吗?”
“没有。”萧青道。
上官曼倩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,“我不信,是你说不出口。人没有,口粮没有,巧妇难为无米之炊。”
萧青无奈笑了笑,“真没有,我想了也没用。”
上官曼倩酒微停,只剩惋惜,“因为不是你定,是他定。”
“你知道还问我。”
“人人所言逆耳,却要称此乃太平世。”
“是不是太平世又不是靠说的,”萧青不认这些说辞,“唯有寻常百姓能知道了。盛世还是乱世,都是他们在承受。”
上官曼倩放下了酒壶,一身锦袍宽大地随风吹着,他看似虚迷的眼中有些期望,“大将军所说不战而安世,可否成也?”
“我也不知今生能否看到,”萧青背靠着城墙,仰头望了望天,“但我想日后会有的。我们只是天地中的一世。这一世之困在日后也许算不了什么,只不过我们必须历经此困。”
“历经之后,那该是多么浩盛的太平世,才有不战安世。”上官曼倩大概是有点不信。
但萧青道,“一定会有的。不管是哪里的人,是大平的,还是韩邪的,还是其他地方的,人大体总是会向往更高的人道文明。”
“如恶犬向往为人,而人向往成神吗?”上官曼倩亦擡头望着天。
“上官中郎也信神吗?”萧青问。
“不信,可除了神,我想不到别的字可以超越人。”上官曼倩头一回想到神这个字眼,那是苍祝妄图所求,更妄图征服的虚忘之物。在这个世间,人人觉得那是高于人的存在,所以上官曼倩难以找出别的字眼来描绘了。
“那上官中郎认为超越人的神是什么样的。”
“我也不知如何说,有时候人口中的神就在那里,”上官曼倩指着远处的天空,那里一片纯蓝,未见云,“很高的地方,很远的地方,那里有一方文明之世,就跟人世一样。但是他们和人想的又不一样,他们会更简单,更直白,性子大概有点像你。”
上官曼倩说得认真,萧青听了一笑,“我可不是神。”
“可人人如你简单,不为外物所动,只求内心根本之善,那我就向往他们那世间。我愿称其为神,我向往神,就是如你所说,向往神的文明之世。”
秋风吹拂,吹着城墙上的人,上官曼倩仿佛看到那片远方,那里没有皇城,没有龙座,没有高楼。
萧青走后,上官曼倩还在城墙上看了很久。后来他醉倒在城墙上,陈培言把他捡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