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陛下金口玉言,我替我夫君道谢。今陛下晋我为大长公主,我亦来道谢。”苍婧走到他面前,行了一谢礼。
以大长公主之礼,又有皇姐之尊,自然无需叩拜。
苍祝却觉她这礼行得心口不一,“你是怕了吧,这个时候知道自己为恶会连累人了。”
苍婧直起身到了苍祝身旁,与他同观旬安城。
“急着定罪,得有个罪名吧。”苍婧道。
“路庭他们要做什么你都知道。”
“这是什么罪?这件事我可是告诉过你了。”苍婧以着最淡薄的语气道。
“可你选了明儿。”
“什么叫我选他,明儿他是你生的,他选了你当父亲,选了皇后当母亲,选我当姑姑,又是我亲外甥。是他选我。”苍婧道。
苍祝听了脸都瞬间白了,“你还好意思狡辩,你除了拉上萧青,是不是还拉上了皇后,你还做了什么。”
“话可不要乱说,我男人在家安生过日,皇后给你料理后宫,他们做什么了?”苍婧那双眼虽生得与苍祝类似,但在她的面容上已是截然不同了。水灵灵的眼似玩笑似认真,苍祝分不清她说的是真是假,只觉她把奸邪二字写她脸上了。
“苍婧,”苍祝头一回叫了她的名字,不再带有任何的血缘之亲,“你什么时候学会把朕也当做一个棋子看待。”
苍婧觉得刺耳,皇族里的人一旦到了这份上,就回不到过去了。她有些哀伤道,“我们是姐弟,是一样的人。陛下喜欢居高临下地看别人,所以我也学会了这样看陛下。”
“朕如何待人,你也学会了如何待朕?”不,这不可以!天下的君王只有一个,只有君王可以视人如棋子。苍祝无法接受苍婧的的居高临下、冷眼旁观,“朕是天子,你不是。你应该早点制止路庭和华明,你应该像以前一样不遗余力地来帮朕,这才是你该做的。”
面对苍祝的质问,苍婧依旧淡漠如故,“我早就已经告诉你了,你不信。”
苍祝这才想起她曾经的摆过四团棋。那时他只在意她说着长生无用,把他气得掀翻了整盘棋。
棋子淅淅沥沥一地犹然在目,那时充耳不闻,不听不看。棋盘可以掀翻重来,但现实不可以。
苍祝紧扶了栏杆,“那你也应该再告诉朕,而不是等待时机,等到朕无路可退,守株待兔。”
“好,我再提醒陛下。陛下复我夫君大将军之位,我夫君不与百官同道,陛下到时候不要被气着了。”
苍祝气得翻了个白眼,“你翻来覆去说有意思。”
“我说一次你不听,我说第二次你也不听。严秉之说了一次,刘昂又说了一回,你也不听。”
“你……好……呛朕是吧。萧青再为大将军,现在你也无棋可出。”苍祝也跟苍婧旁观他一样,旁观着苍婧的苦闷。
“然后呢?”苍婧冷冷问。
“然后大将军当然是去备战。”苍祝道。
苍祝在答非所问。他要赢,要打韩邪,他还要掌控所有。官仕他可以收,也可以给,在他的掌握之中,在他的权衡之下,他依然深信他可以再布下一步好棋。
苍婧为了苍祝的疯狂而失望透顶。她低估了苍祝,以为到他别无选择时,他会有所改变。一个拥有长生之梦的帝王比以前任何一位帝王都固执可怕,他根本不在乎对错。
“你要萧青当大将军,是要压住朝堂的乱。你要他去漠北,是怕常寿不能赢,可是好面子,不想直说。你不想立太子,所以晋了长公主和大长公主,以此高擡大将军和皇后族亲,警告路庭和华明不要惹是生非。可你又怕萧青和常寿打赢后威望不可控,不想皇后的亲族独霸一方,所以晋了陈夫人。”苍婧说着苍祝未摊明的心思。
走一步,算两步,是他一贯的作风。
但今日她还得寸进尺,“那陛下别忘了陈培言,他可以收买人心,帮衬他妹妹对付皇后。要不是他弟弟陈广立不成气候,今朝也已是个大将军了。”
“你提醒朕了,陈广立朕可以亲自教。不像常寿和萧青,一个不想学,一个对着干。等他成了气候,天下更安。”
明棋在眼,恨不能一招可尽,杀得对方片甲不留。可一招招都成了苍祝顽固之下的烂棋。
“陛下到底想要什么?”
那么一声问,让苍祝心一抖,“朕要的明明那么简单,就像以前那样我们一条心。可你非要和朕作对,你还带坏萧青和皇后,他们也和朕作对。”
苍婧晃得转身,她眼眶微酸,视线轻轻扫过苍祝,“我是逃不了带坏别人这个罪了。可我带坏归带坏,他们坏了吗?你觉得我和你作对就作对吧。这么多年来萧青为你南征北战,他有过一句埋怨吗?皇后在后宫里不让你找女人,还是不让你求长生了?她每日只想见她的孩子们,只想孩子们过得好,她和你作什么对了?这么多年来你对他们猜忌揣测,防来防去,可有一条是真的如你所想?你说他们和你作对,是他们做不到陛下要的那样。”
苍婧看人的眼神像要扒皮抽筋,她说话的样子没有尊荣,像个泼妇似的。
苍祝在想,她是记恨了多少年?
“朕要他们怎么样了?你倒是说说,朕不过是要他们顺服,好好当一个臣子和皇后。”苍祝觉得自己没有错,他做错了什么了?一个天子要臣子和皇后的顺服有错吗?
苍婧双眼一敛,似笑似讥,“对陛下顺服之人又活得怎么样了?”
苍祝一时沉默,苍婧暗指今日张长明之死。
“陛下要人奉承,又要人忠烈;要人耿直,又要人迂回;要人言无不尽,又要人不可言君所不欲;要人知心解意,又要人不可尽握君心,”来来回回多年,苍婧看到的是他矛盾不已的作为,“陛下总说你想当神,可神是不会要求人又要这样又要那样。陛下只是想要神的寿命,却想让神也跪在你的脚下,对你言听计从。这样你才会顺心。”
苍祝就像被他的那把龙座所吞没,一副皮囊之下唯有勃勃野心。而这幅皮囊被撕开了一角,见了肉骨那般火辣辣地疼,“朕是天下的主宰,神也该臣服于朕!”
他想要保持着一个帝王的尊严,但他的声音似被破开撕裂。
苍婧仰头间收了收未流出的泪,这样的帝王不是她愿意所见,也不是她可以想象的到的,她能说什么?
“陛下追寻的神是虚妄之物,要虚妄之物臣服,就更虚妄了。你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。”苍婧还是像以前一样说着提醒他的话,可是字字触怒圣颜。
“你住口!”苍祝觉得孤寒无比,萧青也是那样,苍婧也是那样,他们是一条心,可这世上还有谁与他一条心,苍祝寻不出个人来了。
“刚才说要我提醒你,现在又要我住口。颠来倒去,归根到底只想听你想听的罢了。”
“苍婧,再怎么样,你不能与朕为敌。”苍祝拍着栏杆气急败坏。
“陛下放心,”苍婧一声放心,似若以往,苍祝惊愕望着她,她却道,“门外的小贩看门很好,我始终在你的眼皮子底下。”
“你们永远不知自己该说什么。”苍祝转身而去。
长风倚栏,日光浅浅,忽有一声低笑,长阁深处行出一人,锦衣宽袍,抱着酒像似痴癫,“逆耳之言何能动听?”
“你觉得我说顺耳之言就能讨他喜欢了吗?”
“那倒也是,你真正惹他不喜欢的是外物,是层层牵连。”上官曼倩打了个酒嗝,靠上栏杆。
他身上酒臭,苍婧在鼻前挥了挥,“你这人能不被他罚也是本事。”
“欢声卖笑,譬若一伎罢了。”上官曼倩自嘲一笑。
“越是笑越是愁,你愁什么?”
“想破脑袋卖笑献策,却换不回一件好事,所以来上头看看,”上官曼倩靠着栏杆,吹着凉风,“我醉了,做了一个梦。”
“梦到了什么?”
许是个噩梦,上官曼倩弯腰弓背,搭在栏杆处,还未全然清醒。他只扬手一指,“那里。”
上官曼倩所指是旬安城一处,那是个集市,有些许人走在那里。
“那里怎么了。”苍婧问。
“那里有什么?”上官曼倩亦问。
“人。”苍婧道。
“人?不,那不是人,是蝼蚁,”上官曼倩指着那儿,手开始发颤,“他们死一个和死一片,你看到的死的是谁吗?看得到他们的血吗。集市里张长明杀人的那片血,站在这里你看得吗?那些人走在那里,他们说着什么你听得到吗?”
只在今天,苍婧从这里望下去,才知道在皇城的最高之处,是看不到最低处的人的。
上官曼倩形神恍惚,他在艳阳处却未见艳阳,如临风雨漂泊,寒不自胜,“我做了一个梦,梦到这世间就是这样,你在这里看不到他们,也听不到他们。而在那里他们也看不到你,他们不知道站在这里的,是我上官曼倩还是你煦阳公主,他们不会知道我们在说什么。”
上官曼倩的梦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苍婧面前。
“在最高处和最低处互相看着,谁也看不到谁,谁也听不到谁。直到有一天,站在这里你再也看不到那里的人了,你也许还觉得古怪,那一天却是你所站之处崩塌。你摔了下来,摔得粉身碎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可是,他们向你哭过向你喊过,因为你在高楼上,你看到的只是他们死了,你以为那是常事,却不知他们死完是你死。”
话毕,此境确如冷雨,苍婧在高楼上俯瞰旬安城,忽而觉得瑟瑟发抖。
苍婧耳旁响起苍祝的那一问,“百姓何苦,国何苦。”
苍祝心里早有了答案和选择,站在最高处的帝王认为百姓之苦微不足道。
王孙贵族见得到几个百姓,苍婧就算活在宫外,看了那么多,也想象不到最低处的百姓之苦有多苦。何况是苍祝,苍祝根本不认为他们的苦是国之苦。何不食肉糜就是如此,加上苍祝这样固执,让他停战是不可能了。
“公主的对错,陛下可以随意评判。但陛下的对错,唯有天地评判。天地无偏,岁月无情,今日不知对错,明日便不知福祸!”上官曼倩道完便瘫在了地上,似若酒梦未醒,仍要睡去。
可他眼角落泪,难复心神。有的人什么都不想要,却心性太烈,有的人什么都想要,却心性太软。而帝王偏偏要那个什么都不想要,又心性软的人。笑话到底是他,还是帝王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