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朝三大官员齐颂皇后,萧如丝端坐于凤座上,那些都是无形的箭,一道道朝她射来。
“三位爱卿擡举本宫了。非是本宫之福惠及亲族,是本宫沾了长平侯与冠军侯之福。他们驰骋沙场,有舍身报国之心,此等大义本宫不及。”萧如丝自饮一觞,敬三位大臣。
刚饮罢,外朝九卿之首的太常又道,“那这也亏得长公主慧眼识珠,不然岂有皇后与长平侯,又何有今日的冠军侯。”
此话一出,就见东席的长公主懒懒散散,目光稀松一望太常。太常本为丞相官署之官,人出来了就忘了本,坠入大海与世同污。
“本宫之前祭天是得了什么天恩吗?以往可没人这么夸本宫,那本宫再去祭祭天。”苍婧这胃里还泛着饱呢。今天宫中宴百官都来,怕是吃不下多少,所以路上她和萧青还有襄儿偷偷吃了不少糖饼。谁知百官说话如夹菜,不忘夹她这一道。
太常想起那前任奉常之死,一时尤若惊雷在言,知了怕,侧身避过苍婧的目光。
昔日之九卿早已轮换一遭,除了太常,又有声音从那西席出来。
太常丞道,“既皆为皇后族亲,又出少年将军,实乃天佑陛下。陛下应显皇恩,许他成家,再立业。”
随之附和声不绝。
“冠军侯已十六,确已到娶妻之龄。”
“冠军侯乃皇后的甥辈,按当今之身家,旬安名门之女不知哪个可相配?”
“你们这帮人还是这么爱操心,”苍祝一扫众臣,“你们言辞凿凿,其前段时间的流言若滔滔江水,可听过?”
众臣倒不畏色,少府立刻道,“陛下,这怨不得外人。冠军侯与苍玥公主不正是门当户对,亲上加亲。”
大司农道,“是啊,同出皇后亲族,这不若今时之长平侯吗。”
宴席那西席总爱做媒人,换汤不换药,此般此景,苍婧真是无比熟悉。这就像轮了一遭似的,当年他们所历之事,常寿和玥儿也避不开。而且萧青总是那个被拉出来的反例。
身边人苦闷饮了一觞,苍婧揪住他的袖,晃了晃道,“年级大了,别拆身体了,再喝你也逃不过他们的口下之伐。”
萧青不免低笑“你到底是嫌我年纪大还是心疼我,容我喝上几觞证证。”
苍婧未再阻拦,想是他苦闷,总想借酒消愁。其实喝酒最是消不了愁,以往她是历过的,以往他是看着她的。现在她便看着萧青了。
“萧青,你看你真是个好例子。众卿还想着你,指望你外甥和你一般。”苍祝看了眼不断喝酒的萧青,像取笑又居高临下,难得看他憋闷,可得好好问问。
“常寿与我是两类人。”萧青道。
苍祝如见个奇闻,“原来到了这把岁数,你也有自知之明了。”
萧青于东席坐着,饮着酒形神淡淡,萧青还是承认以往这些话不入心,现在听着当真有点刺耳。
“我一向有自知之明。”萧青道。
“有自知之明你还说得不服作甚,不该既来之则安之吗?”苍祝倒上一觞酒,且看这昔日违逆之人好生散漫。
萧青一执酒壶,“我只觉这酒哪里都好,就是太烈,不能叫我婧儿多喝,我得都喝掉。”
长平侯不谈别的,就谈酒和长公主。这也引不起什么事端,就是引得盛宴颇为尴尬。
萧青如今像块玉挂在长公主身侧,已划不到哪里去,只能坐在那席当外戚。他们虽出入成双成对,可终归没个正儿八经的名分。这是当朝最怪的事了。
这怪事百官心中有数,帝王心中也有数,只有长平侯念叨起来,那就显得不识数。
“这里的酒不够,朕再给你一壶。”苍祝指了身侧宫人给萧青倒酒。
萧青正要拿起一饮,被苍婧一掌盖上。
苍婧扬长着目光望着苍祝,“陛下与萧青年级一般大,都得少喝点。”
苍祝转过头,还是饮了觞中酒,心中正念,“偏心,就知道帮他。”
苍祝闹脾气,苍婧也随即拿起手下酒觞,作了强一觞饮下。
萧青一眼望及,直道,“你莫多饮了。”
苍婧刚喝下,就有一股苦辣苦辣的药味直冲喉。她一时面色顿改,直呛不已,连眼泪都呛了出来。
萧青立刻与苍婧茶水,又夺过酒觞一闻,此酒带着腥苦的药味。
萧青立刻愠色,“这是什么酒?”
苍婧一面压着反胃,一面道,“这怕是什么药酒。”
“大惊小怪,”苍祝不以为然,“此酒是以灵芝、鹿茸所泡,强身健体,朕与众卿一同饮。”
苍祝令宫人与满席皆倒此酒,众卿面色皆愣,口中道,“多谢陛下。”眼睛都瞟到苍婧那儿。
苍婧正在那儿吐舌反胃,直呼,“不好喝。”
不好喝,他们各个都听到了。所以各个举觞,各个假饮,此酒那长公主饮之呛辣,他们又岂会喝下。
他们装着喝完还得道,“陛下所赐圣酒甚妙。”
在这样的一片酒色声雀中,苍婧和萧青显得格格不入。
百官做媒又起了兴致。
“陛下素来疼爱苍玥公主,若与冠军侯结亲,二人为表亲,公主不远嫁,何乐而不为。”中大夫华明道。
“如此亲事,何其有幸,譬若长平侯今朝,此乃天赐良缘。”尚书令路庭道。
“皇后酌情可考,族亲之姻乃亲中至佳,亦乃皇后之幸。”御史大夫张长明道。
随着这三人一言一语,众官齐贺皇后之幸,好像这事就要成了。
那一个个作揖之礼,一声声恭贺之心,一张张含笑藏刀之容,萧如丝坐在这座凤塌上如临凌迟。苍祝在旁一觞觞酒喝着,比百官恭贺更为骇人的就是他的沉默。
萧如丝只能强作笑颜,“常寿他征战在外,需要贤惠持家的妻子。我们玥儿被宠坏了,实在调皮任性,本宫不敢把玥儿嫁给他。到时候闹得家中无宁,大将又扰,成家不成,还毁其之业,岂非耽误了国事。”
随萧如丝之言落下,苍祝才看了看坐在东边那席的小丫头,她全程拉着脸,“玥儿的性子确实顽劣,连礼数都不懂。”
玥儿这会儿擡起头道,“爹爹,我不懂礼数。所以我谁也不要嫁,我就要陪在爹爹身边。”
小公主娇声娇气的,虽然话听着好,但她的父皇还是说,“一直不嫁人那可不行。”
“可玥儿舍不得爹爹,玥儿还没和爹爹去打猎,去游湖,去放风筝,还有很多很多事没有做。这些事只有爹爹能陪玥儿。”玥儿没有挑破苍祝已经定下的主意,但苍祝确实有那么一瞬迟疑了。
“玥儿,你不能只顾贪玩。”苍祝道。
“玥儿不贪玩也行,若这世上有比爹爹更疼玥儿,比爹爹更英勇的人,玥儿才嫁他。”
苍祝咽下了些许话,“还是小五枫儿性子看起来静些,等她大些倒可指给常寿。”
众官寻着那五公主在何处,后来才见东席最末处的小女孩。
那小女孩才五岁,不懂什么婚事,正要拿一块奶糕吃。她的生母都没名分坐在这里,是随了乳母来的,她拿奶糕拿得很慢,吃得也很慢。更不知为什么那么多目光投向她,边抓着奶糕边眨着眼睛。
众官怀笑,常寿第一回见人的笑可以这么渗人。
他成为座上宾,但感觉一点也不好。生平第一次见识了不曾见过的场面,原来大臣的恭贺会是一把把刀刃,看起来像是老好人般做媒,却是明着擡人架在火上烤。
他们面上说着亲上加亲,可一个个明明在说千万不要再出一个像他舅舅的人。可怕的不止是他们,还有陛下。
常寿心里琢磨着,为什么陛下看起来不喜欢亲上加亲,但愿意嫁五公主给他。
常寿看看他的皇后姨母,皇后面色苍白,身摇摇,已经很难坐住了。
常寿又望了萧青一眼,萧青擡了一酒觞,两指一敲觞。正如战时他指挥军将的手势,意思是让一个将士抽身撤退。
常寿思了片刻,向苍祝作揖,“臣未有成家之愿,只愿先灭韩邪。”
苍祝与百官听此豪言,皆是一愣,这可是不灭韩邪不成家了?连萧青都诧异他这般豪言。
“常寿志在对敌,朕心甚慰。”苍祝又另眼一望常寿,实觉他孺子可教,怎么看就是比看萧青顺心。
宴席看起来又是一场和睦,可那头的苍玥公主根本没有多少欢心。她直直看着苍祝,看着她爹爹在席间饮酒大悦,看了好半会儿突然跑了。
苍祝起初没有在意,直到这个最疼爱的女儿跑出了大殿,苍祝才觉得哪里不对。
“玥儿!”苍祝喊了一声,也没把玥儿喊回来,即刻有了怒色,“百官面前,竟能这般任性。”
苍婧立刻道,“玥儿她看你要把她嫁了,当然不高兴了。爹爹不要她,她肯定得哭鼻子了。”
苍祝听了确有些愧疚,但仍道,“她这是耍小孩子脾气。”
“还不是从小被陛下宠坏了,大了舍不得你,”萧如丝故意说这些人情话,苍祝脸色稍缓,萧如丝又道,“陛下莫怪她了,今朝盛宴,乐工令赋曲,并以歌舞,陛下不如赏赏。”
苍祝允道,“那就看看皇后之备吧。”
此时一首扬长歌乐起,以琵琶配琴弦,如仙境云雾,拨开宴席的乱声。
乐起丝丝扣弦,陈培言奏琴而吟唱:“北方有佳人,遗世而独立。一顾倾人城,再顾倾人国。倾国复倾城,佳人再难得。”(出自《李延年歌》)
歌声仿佛将荒漠异域的神秘捧到眼前,唱那难以把控的北境,却又唱着美人倾国倾城。北境若控,何以美人没有,北境若得,何以美人不臣服?
陈培言唱得动情,琴也弹得抚弄心弦。他试图仅仅依靠琴乐和歌声来构绘出北国少女美丽的容颜,并将此美人献之于上。
只有北方,只有那里是苍祝最希望得到的地方。只有那里美丽的少女,臣服天威,才勾人心弦。
陈培言极富优美的歌声引起了苍祝无尽的想象,他并未想象女子有多美,他只有想那个荒漠,想那里将是他的天下。那里的绝世美女也自然是他的。
可惜啊,此歌听之甚悲,因为苍祝想象不出他什么时候可以得到那片地方。
“本宫见识浅薄,世上真有乐工令歌中之女?”萧如丝尝了一口蜜枣,甜不甜的也尝不出来了,不过是记忆告诉她这带着甜味,嘴里寡得很,回味还泛着苦。
人啊,若连甜味都尝不出来了,那日子实在没什么盼头。
“朕也想知道,世上真有这般女子?”苍祝接着问道。
现实比歌声单薄,苍祝只能想到,陈培言手上又有新鲜的人了,现在这个时候确实是个对的时候。后宫里需要一个对抗皇后的女人出现了。
而苍祝也好奇,陈培言会有什么样的女子,来一解他不得北境之地的忧愁。会有什么样的女子能有北境那样神秘往之,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。
陈培言道,“奴顿感往思,忧君之苦,希望天下有这样的女子能解陛下北国之忧。”
萧如丝目光恰与苍婧交汇,短短一瞬罢之。
苍婧饮了盏茶,不禁哀怜萧如丝竟然走这一步。
而萧如丝的眼神里还有几分哀求,这场戏开了,回不了头,只听萧如丝又道,“乐工令歌赋极佳,想必定有此佳人。”
“乐工令是藏拙。”苍婧说说笑笑,显得跋扈。
“长公主此言何意?奴惶恐。”陈培言跪地不安。
苍祝便问,“这乐工令是得罪了皇姐什么?”
“也没什么,不过是看不入眼罢了。前几日遇到乐工令,他正试作一曲埋头苦唱,不知行礼,”苍婧故意挑刺似地说,“后来才知乐工令当时作乐,是以令妹为歌中之女。想必此乐亦然吧?”
“长公主饶命,奴冲撞,可舍妹难登大雅之堂。”陈培言亦做戚戚然。
看苍婧有意针对陈培言,当宴之上,苍祝就指着陈培言道,“把你妹妹叫上来,让大家见见是何等美人。如此,不服之人不就心服口服了。”
陈培言又卑微道,“舍妹胆小又不知礼,不敢见那么多贵人。请陛下宽宏大量,准舍妹只见陛下一人吧。”
“好,依你所言。朕倒要看看倾国倾城是何佳人。”也就在宴中,苍祝跟着陈培言离去。
萧如丝又尝了一口蜜枣。不甜还要吃,便是这宫里处处算计,嘴若是都吃不得进,就实在受不了,实在冷清。
帝王离去,宴却未止。只有一些风声戛然而止。
萧青歪过头,他的头都快靠到苍婧的肩了,“你们在下什么棋?”
苍婧悠悠倒了一盏茶,“你姐姐拿刀放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