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还是那样倔强,还是那样猜忌。如今又出勇将,以苍祝定下的军法,这般军功不仅要赏金,还要封侯加户了。可这位勇将又出自位为皇后的萧如丝亲族。
对苍祝而言,天幸远远及不上他的忧虑。
那座凤栖宫四壁金筑,苍婧亦闻过萧如丝稀疏之叹,“你说是天怜我,还是天要罚我?”亲族又有一勇将,决胜千里,萧如丝却无半点欣喜,“你可知陛下听闻胜利,那日他来见我目露惶恐。从那一天起,他一步不敢踏入凤栖宫。”
苍祝就是这样的人,患得患失,猜忌无穷。苍婧孤望远方,十日了,大军也要归来了。皇后亲族若再行封,权势又大那是不行的,除非……
苍婧拿了一块杏花糕,甜甜的滋味在口中蔓延。果然啊,永远做不好杏花糕。
她尝了半口,落下一子,“前线将士杀敌英勇,吃也吃不好,睡也睡不好。陛下不兑现阵前诺言,岂非失信于大军。”
苍祝抓着一子在掌心,眼神颇怨。苍婧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,昔日所定皆为择一人取代萧青,等了那么久出的勇将竟是萧青的外甥。一个跟着萧青耳濡目染之人,苍祝岂能顺心如意。
苍婧看着棋,神色自若,“要不要先赏十车肉?”
苍祝思之久矣,“那依皇姐所言,朕先赏十车肉。”
苍婧微怔,脸色肃然,他还真的打算拿十车肉去试探常寿。
苍婧在棋碗中挑着棋子,“也好,常寿很喜欢吃肉,每到年关篝火时。萧青分将士们肉吃,他吃得最多。”
这些萧青爱做的事都特别不顺眼,苍祝听了特别不顺心,冷了脸,“来人,马上押十车肉去前方营地。”
苍婧未拾出一子,双手撑着下巴,“我要给萧青写封家书。陛下差人送肉,顺便帮我送过去。”
苍祝看她三十五岁的人了,还似个天真样,眼睛一眨眨的。
他总觉有阴谋在,试探问,“你这么多年写过几回家书?不是不干这事了吗?”
“我这回想他了,也想襄儿了。”苍婧的指弹了弹脸颊,眼中温和依旧。
苍祝忽而想到一点,“你不会是要送家书,才提让朕赏肉的事吧。”
皇姐会干这么愚蠢的事吗?不会吧。苍祝反复掂量。
苍婧擡眉浅笑,“反正我就是要给他写。”
苍婧起身向他的书案走去,拿了他殿内的笔墨,背着他大笔书了起来。
苍祝坐在棋前,左右横顾,身子就是想往后转,但总不能显出来他想看。偷看家书这种事说出去是个丢脸的事,堂堂帝王岂能如此不要脸面。
可若不看又岂能放心她要写什么?
苍祝左顾右盼,拿了块杏花糕一吃。还是一如既往地难吃,又甜又腻。但除了装吃,苍祝也装不了别的。
须臾后,头顶悬着一张纸落到眼前,苍婧不仅在他殿里写了家书,还拿着家书给他看,板板正正地拿到他眼前。
苍祝一脸正气凛然,非礼勿视,不看就是不看。可眼睛总是忍不住瞄了一眼,那纸上写得简直不堪入目,凡是个矫情肉麻的词都堆在里头了,洋洋洒洒一片。
苍祝瞟了一眼立刻捂住了眼,同样伴随着的是一阵恶心,嘴里的杏花糕实在咽不下,跑到一旁吐了起来,“你写的这什么,朕眼睛疼,还特别……”苍祝又止不住吐了起来。
他满脑子是那些词啊,什么心悦心思心念之,什么卿卿在远,可念我否,什么天边日月,远水想揽……最是那最后一句:吾家小可怜,速速归家,莫贪路上好风光!
小可怜这三字挥之不去。
苍祝眼前闪过的是那个执剑凶恶,人神不认的萧青。他哪里是小可怜?
苍婧不以为然,折起了家书,“这就是家书啊,千万要给我送了去。”
“下次这种事,自己找人送,不必这么大费周章。”苍祝仍然遮着眼,这家书是下了毒了,直叫他不想睁开眼睛。
“那不行,送信就得浩浩荡荡地过去,我是长公主。”苍婧傲慢道。
十车肉远送北地,以犒劳少年勇将。
这一天篝火漫天,来自旬安赏赐的肉送达营地。这一车肉是由一路皇城军护送,专门送给常寿的。
同时还有一封家书送给了萧青。
递信的皇城军总是憋着笑,萧青忍不住问,“笑什么?”
送信人强作镇定道,“陛下有令,长平侯不必到朝,直接回府就是。”
萧青背后一凉,总觉夫人又使阴谋了。
于是他打开了家书,一观神色凝重,急忙将书信塞入了怀,“我军中有事交代一下。”
送信人忍着笑意点了点头。
随后萧青把肉车旁的常寿拉走。
“舅舅何事如此急,待我把肉……”常寿还未说完,萧青就一手越过他的肩,捂着他的嘴,把他带到一处僻静处。
常寿还在说,“舅舅,我还没告诉你,我带着八百骑兵冲过去的时候,打得敌军措手不及。”
萧青拉了拉常寿的斗篷,与他道,“行军打仗不要贪快,累了就要知道休息。热了也不要贪凉,你的命要顾着。”
常寿半是语塞,他可没想说这些,“将士背地里告我状了?不然舅舅怎么都知道。”
“你什么性子我知道,可你还不知道一些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常寿整个人还有点稀里糊涂的。
“先问你个问题。”萧青道。
“舅舅这时候还要考我?”
“不算考,可也不是个好问题,”萧青低着眼眉,极有远瞻地一问,“陛下赏你宫女,你要吗?”
常寿一听,竟特别得高兴,“有这么好的事吗?陛下能赏我宫女?”
萧青可没那么好脸色,“可若陛下赏的宫女是来监视你的呢。”
常寿还是没个正形样,“监视就监视,让她看呗。反正只是宫女,是来伺候我的,又不是洪水猛兽。”
萧青不得不承认,在这一点上,常寿的心比他大很多,应该很会周旋。不像他,眼里容不得沙子,把苍祝的人弄去干苦力了。人不受待见果然是有原因的。
萧青一拍常寿的背,“那你就别把肉分了,免得日后没好事。”
“可舅舅不是一直这么做,也没见有什么坏事。”常寿不解其意。
萧青一抹鼻子,低声道,“我有你舅母撑腰,你没有。”
十六岁的常寿听过不少事,也听过太史是怎么写他舅舅的。大多就是说他舅舅以色媚主,身尚舅母,才有今朝。可没想到他舅舅竟还不否认……
“难道分肉给将士吃是不对的事?”
“不是不对,是不叫陛下高兴。”
常寿看了眼萧青,想出了些更多更可怕的事,“若分肉吃能叫陛下不高兴,那那舅舅岂非一直在做让陛下不高兴的事。”
“没错,而且是件件戳他心窝。”
“可这些事又不是坏事,为什么陛下不高兴?”常寿十分难辨对错了。
初冬将至,一片冷月下月色难明。常寿作为军将崛起,于朝堂,于外戚,于内亲都是一场局势变故。
常寿必将面对以往萧青面对的事,他也必须开始知道一些事,由他自己去做选择了。出身在此,就入棋具,身处漩涡,无一幸免。
“这些事陛下做可以,别人做就是心怀不轨。陛下没想到去做,可我在做,就是故意拆台。”萧青直白说着帝王之心。
十六岁的常寿,头一回从他舅舅口中听到关于陛下的事。这是常寿之前远远想不到的事。
“舅舅,按你所说这些都是死罪,”常寿掩低了声,“难道都是因为舅母在,所以陛下拿你没办法?”
去过家宴多回,也去过上林苑打猎,常寿依稀能察觉到,陛下对舅舅颇为严苛。而舅舅又总爱戳陛下心肺,擡杠不手软。每回舅母都在一旁惯着。
“陛下不是没办法,是没办法换掉我。但现在不同了,你可以取代我了。”
“我不想取代舅舅,我还想和舅舅一起打仗,”常寿还不理解萧青所言的取代,他还急着道,“舅舅明知道会惹陛下生气,就不要做惹他生气的事,这样陛下就不会换掉舅舅了。”
常寿只认为是因为舅舅老惹陛下生气,陛下才想换掉舅舅。
月色映在两人的铁甲上,一个已经是三十二岁的老将,一个才十六岁。在这面对面中,萧青见了岁月存在过的痕迹。那是一种疏离而陌生的感觉,常寿未入朝堂,涉世未深,而萧青早已历经风霜雨雪。
萧青很是坦然地一拍常寿的肩,“常寿,我顺不了陛下的心了。事事顺他之意,他就总是认为理所应当,唯他是对。”
“所以舅舅是不愿改了?”
“不会改了,”这些年他与苍祝之间的嫌隙是填不好了,源于苍婧,也始终因为苍婧在,所以还忍受着。留着一份情面,“而且即便我不做一些事,我也是会老的,你看这一回我不就失了一大将。人老了,脑子不好了,就会有年轻人代替,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。”
“那是完兴被人诱了去,他们非要抓了他,又不是舅舅人老脑子不好。”常寿有些伤心,有些失落。他感觉到这是一场诀别,是他的舅舅将诀别戎马生涯。
常寿是刚冒出头的春笋,却要见身前的竹林离去,十分不舍。
“是真老了,心不纯了,也许布兵也不好了,不适合再在战场了。”这么多年,萧青的心已经不再是当年那样纯粹,纯粹已经被苍祝磨灭,萧青自觉快不认识了。
戎马多年,萧青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被取代。这么多年,苍祝就是在寻找一个可以取代他的将领。而这一次,理由足够充分了。
萧青脚下的石头有点硌脚,他踩了踩,低头擡头间空望夜色,“常寿,你身在我们家就是件为难的事。你立下战功,此次回朝日后是好过还是不好过,在于你今天肉分不分。不分,往前走,就可以冲出去了,去走自己的路。分了,步履维艰,永远困在我我们这儿。所以我希望你取代我,往前走,飞出去,不要管我们,不要顾我们。”
“我只一心对敌,希望大平再无外敌。可事情有这么复杂吗?”
常寿的希望就是当初萧青那样真挚而简单的希望。可过了这么多年,这份希望萧青有点看不清了,战场并非是建功立业,那纯粹对敌。
最怕的莫过是阵后那些自己人的算计,还有来自君王的猜忌。
“舅舅只能教你最后两条了,从今以后需得懂保护好你自己,保护好你的将士。”
萧青只给常寿两条叮嘱,其他的都是常寿自己的路了。
常寿回身走向了皇城军,他的背影孤然,又有些彷徨。他还不能完全理解萧青所言,因为他尚未经历。在他的眼里还只是带着骑兵奋勇杀敌那么简单。
萧青看着那个背影,想到当年立下军功,当车骑将军的时候,他走入朝堂时也很彷徨,但那不是萧青第一次接触朝堂的黑暗。
萧青领略到朝政黑暗的时候,是和苍婧参加苍祝婚宴的那一天。那一年萧青也是十六岁。
常寿带着迷茫不安做了选择,他与皇城军行了礼道,“末将感陛下圣恩,此肉得供着。”
常寿选择不分肉,也不吃肉。
皇城军就此别过,他们完成了使命,回去交差。可还不知这一回顺便送的信,不是宫中传闻的那一封家书。
苍婧的这封书信写道:
冬雪未至,我每日寻一片落叶镶起,一片片祷告你与襄儿平安,已到了第三十三片,好在你们没有意外。
阵前失将,保命丢信,陛下不悦,必以此苛责。恰逢常寿大破敌营,少年英雄如你当年之势。圣心焦灼不安。有勇将乃国之大幸,但非人之大幸。如斯年间忌惮于君,本是为消我等之势,今族亲再出一猛将,福之祸兮所倚。
夫君之思量决断,我心同悲。人之一生几十载,仕途半截尔尔,宏志永生浩瀚。千言万语与你不用道尽,唯道一句思君思儿。家中总备家常宴,半素半荤静待归。
这封家书是苍婧在得知军情后写的。她趁了苍祝眼睛疼的时候,把在圣泉宫里写的家书给换了去。
她听闻萧青失将,而常寿大捷,心中如荒漠那般无尽苍凉。她知道萧青要去做一件事了,为了常寿的未来,为了每个人的未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