刚满月不久的婴孩又分得清什么?不过是帝王喜怒无常,阴晴不定。不过是人言巧弄,讨帝王一时欢一时喜,也好快快度过今朝。
举杯饮宴假做欢欣,月圆之夜血乱弥章。
自宴后,苍祝与萧如丝道,“从此皇城之宴不再邀萧然此等弃履之流,难登大雅之徒。可念你为皇后,总不好叫他饿死。便叫他当个散吏。”
萧如丝领旨谢恩。这么些年萧然总当个笑话似地在席间被苍祝取乐,如今终不用看这些笑话,萧如丝倒是松了口气。
封后当日,皇城大典,天下大赦。赦罪人,赦恶人,皇恩浩荡恩不及长河居。冯千娇当日病故。一身孑然去,无儿无女无亲故。
封后大典结束,天边呈着一片深红的晚霞,若凝结在天地间的血痂。
废后死后不入皇陵,若是安葬,不过随地埋了。
萧如丝想起冯千娇说过一生未出旬安,她穿着一身凤服请示苍祝,“陛下为我大赦天下,请也给废后一处葬地吧。想她惹怒陛下,不宜安于旬安,我想将她葬于距旬安三十里外的高山处,山葬姑且有尊荣,显陛下宽厚。”
萧如丝以此为由请示苍祝,苍祝准之。
萧如丝把冯千娇移出了旬安城,想来她的孤魂也不愿意再来旬安了。
冯千娇落葬之时,旬安下着绵绵细雨,滴滴答答好似珠帘泪。闻听细雨纷纷,席间一片沉寂,苍婧呆呆坐着,傅司命在一旁搭着脉。
傅司命又被萧青架到府里。
废后之死掀起了往事一角,总不叫人心静。萧青左右思之,还是去请了傅司命。
冯千娇的死因是深寒积骨,苍婧听到时有一瞬的心惊胆,以至于她连酒觞都难握。可后来她倒没有害怕,她觉得自己总比冯千娇幸运,有萧青在,他总是照料她很好,身子都算可以。
可萧青一点都不放心。
傅司命一直沉默,萧青就更坐立难安。冯千娇的死终是在很多人心里激起一层波涛,除了帝王。
“怎么样了?”萧青担心不已,低声问了一声。
傅司命瞥了他一眼,嫌他烦,又望一眼苍婧,多少怜悯。
“你们这皇家的事我不想知道,”傅司命的嘴比心硬。以前他把过苍婧的脉,那时就把出过她身子寒透,难有子嗣。今日细细一诊,竟难以言尽什么。又等了很久,傅司命终于道,“当年用药之人顾了你性命,温火之物用了许多,周旋其中已是尽力。”
苍婧微微垂头,也便是百里扶央给了她条生路,不然冯千娇的今朝就是她的明朝。
“我知道了,什么也别说了。就当没来过,没看过。”苍婧对傅司命道。
傅司命起身离去,别时回望府内人。他能当没来过,没看过,但他们当不了吧。
雨下得如细针落入大地,扎在了人的眼里,扎进了心里。萧青看着一片漫漫茫茫的雨,忽而如一株破土的青竹站起了身。
苍婧一下从后抱住了他,“他不会想知道这些,他根本不信冯千娇死于积寒,”一瞬间天地安静。苍婧靠在他背上,她的掌下只有他的心跳,不断地起起伏伏,不断地压制着,“当初他只要万无一失让她没有孩子,他只顾着皇位,根本不会想到这些寒药日积月累能让一个女人死去。”
苍祝认定冯千娇不是死于寒药,所以他才能寿宴上坚定说着那个侍医的错。
“我们除了忍他,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?”萧青问。
苍婧垂着眼,力竭般地道,“我想不到不忍他的办法,他是陛下。”
一个杀敌在前的将军必然是有血性的,她知道萧青已经忍耐了很久。但偏偏天子脚下不要血性,只要奴性。
“他唯一的天幸就是他是陛下。”
但凡换成别人,萧青不会忍苍祝一瞬。
他胸口的手收紧了些,她靠在他身后半是哽咽半是倔强,“你忍不了他跟我说就是,我总会想办法惯着你的。”
萧青一叹,强压着心口那团火。他轻轻将她拥着,小心至极,“我怕你死。”
“军医都说我好得很,你尽胡思乱想。”
“如果有一天你忍不了他了,一定要告诉我。”萧青道。
苍婧眼中失了焦,她和萧青互相安慰,各自哄哄对方罢了。这本不是一场好的局面,是一盘僵局。到了最高处,对手成了帝王,谁也冲不出这盘棋。
雾雨蒙蒙,天地一色,一把褐黄的伞正在行来,映入苍婧的眼。伞下一身朱紫衣裙,苍婧诧异那来客,推了推萧青。
萧青回头,见来客是萧梅。她收起伞,露出了一脸憔悴倦容。无人知道她为何事而来,她就站在门外,进也不好,说也不好。
“站在雨里总不好,进来吧。”苍婧到一旁蓄上热茶。
茶未到案,萧梅忽然双膝跪下,“这么些年,是我对不起你们。”
“长姐这是做什么?”萧青去扶。
“夫人何必如此?”苍婧随萧青一同屈膝扶住萧梅。
萧梅拉着他们的双臂,那双眼睛若无尽的悔海,深深幽幽,“我一直以为是长公主身子不好才没有子嗣,可我从未好好想过你为什么身子不好。”
苍婧神色一凝,“丞相告诉你了?”
萧梅沉着身不愿起来,她脸色苍白摇着头,“今日废后身死,我突然想到,她一生也无一儿半女。”
苍婧强硬扶起了萧梅,“莫再想过往了,想了就多惧,好好活着才最要紧。”
“长姐,我们还是一家人,不必多想。”萧青抵了抵鼻中酸。他自是愿萧梅不为过去扰,但对苍祝所为萧青却做不到。
“有些事早早埋着,是我不敢问。我若早问,也不是今朝了。”萧梅惶恐之中又是悔不当初,皇城里的阴暗总比她想得多,世上的可怜人也比她想得还多。
苍婧听着,有所察觉,“夫人是不是早知道了丞相的事?”
萧梅点了点头。
杨贺已经很久不上早朝了,他瞒着她,可她为他的妻,怎会不知他的异样。
就在杨贺被罢出朝堂的那年,萧梅看他强颜欢笑出去上朝,她就跟了出去。杨贺上马车穿官服,下马车就是常服,去了茶楼一个人喝茶,到了下朝时又上马车穿官服。
杨贺总不说,萧梅也不拆穿他,就这样过了好多年。
家宴当日,苍祝当场斩了侍医,又怒于皇子失礼,萧梅看君心突变十分不安,才与杨贺一问。
就是那场家宴斩破了秘事,翻出了多年来萧梅的不解。可杨贺比萧梅更害怕,他承认了多年来的欺瞒,却告诉她要小心,以后的日子如履薄冰。
“身处此中,皇亲国戚关碍颇多,丞相小心谨慎,夫人不要多忧。”苍婧谨此安慰,她担心萧梅日后日日害怕。
旧人已去,凤栖宫的大门再度开启,那座沉寂已久的宫殿幡然一新,金碧辉煌。
苍祝带着萧如丝走入凤栖宫,“朕要你永远和朕在一起。”
宫殿之中陈设皆变,四壁依旧金雕。萧如丝踏入这里,无数个过往涌现。
那个初入深宫羡慕嫉妒的自己,那个跪在凤栖宫遥望凤塌的自己,那个苦苦心狠手辣巧弄心机的自己……一个个都是曾经幼稚可笑的自己。
再往前走,萧如丝看到的只有冯千娇。世人只知冯千娇因妒失宠,被罢外宫而死。却不知那个金屋一梦、娇纵跋扈的天之骄女,是如何一日日在这里枯萎垂败、疯癫如痴、被弃外宫、孤身而死。
萧如丝曾渴望得到的凤塌在今朝只若幻梦破碎。
凤仪骄女天地贺,迎亲纳采帝王家。生时万宠金屋藏,死时孤魂陋衣葬。金屋锁起高楼筑,天家不闻生死路。深寒积骨无处暖,金冠缠发断魂簪。
冯千娇的一生就是如此度过,就在萧如丝的眼前。
萧如丝的耳边响起了冯千娇与她说过的话,“你也要被他锁进去了。”
曾经与他誓言永远,永远却成了诅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