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苍祝把鱼盖上,甚至不看陈培言一眼,“蠢钝之妇,别人说的是不是这鱼,你怕是都听不明白。”
毒杀之物,掩入盅碟,盖住了它,盖住了这一场波澜。
事到至此,就是终结。帝王只观方术,遥望众看观,根本不信姜苏儿所言。
那是一瞬的沉默,又似地久天长,直至生命尽头般。
“是啊,也许是姜美人听岔了。”萧如丝唇间淡笑顷刻而过,掩藏了她的悲叹。
“可是……”姜苏儿话未说出口,苍婧便拽住了她的手臂。
“姜美人见识少,大字不识,肺鱼这等毒物寻常人都没见过。姜美人听错是可能的,何况炖的是不是这鱼都不知吧。”苍婧拉着姜苏儿起来,她能感觉到姜苏儿整个人都是慌乱的。
姜苏儿说的是实话,她眼中充满了不解和恐惧。她不解为什么帝王把这事压了过去,也不解为什么陈培言要个一个后宫妃妾过不去。姜苏儿看着苍婧,像是求助,又像是求饶。
苍婧一路带着姜苏儿走入了她的席。苍婧自是清楚,一个后宫妃妾凭白构陷有了官职的陈培言也是不可能的,但是苍祝不相信姜苏儿。
姜苏儿的蠢钝看起来是苍祝不信她的理由。但这并非关键,苍祝不带一点迟疑就认为是姜苏儿听错了,可见姜苏儿在他心里不值一提,比陈培言都不如。
姜苏儿入了席反拉住苍婧,她似乎想要辩解。可苍婧还是回到了她本该坐的席。
“皇姐觉得此化人神通如何?”苍祝不问其他,只问化人。
“此化人火烧不怕,正如乐工令所说可为能臣。不如陛下派他去朔方,身披大火入敌军,烧他个百来敌将也是大有前途。”苍婧又舀了一勺莲子羹,还真的是苦不堪言,叫她皱了眉头。
苍婧离这座皇城越来越疏离,皇城华筵仿佛昨日梦中,忆不起多少事,只留下无限悲悯和心凉。
君王亲邀荒唐之宴,大军在前浴血奋战,国都在后看兴妖作孽。君王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?
“长公主提议甚好,”忽有人行出席,一捧酒壶,豪放不羁,“臣有心报国,可武艺不精,身无异术。不若让化人穿我这锦袍,他着我锦袍降敌,臣也算了此心愿,去过一回战场。”
上官曼倩自有眼色。化人异殊之服,涂之在外,遇火不化,这一点难道无人看出?是不敢点破。
上官曼倩说罢开始褪下锦袍,他疯疯癫癫有些滑稽,锦袍脱了一袖,另一袖脱不出来,就边脱边冲上台对那化人道,“这是陛下亲赐锦袍,既身怀异术,那便褪你道袍,着此锦袍,奔赴战场,成我大平基业。”
苍祝看着上官曼倩的滑稽样,一个劲地笑。
陈培言的琴音略过一缕颤音,苍婧听得真切。长望之,陈培言当作无睹,坐得更加端正。
反那化人戚戚道,“陛下,小人有异术,乃是练内道而永驻长生之术,非御敌之术。”
苍祝目露神往,“若你有长生之术,免你去往韩邪。”
那化人转身几周,身上的道袍褪下,火灼尽,便拿一坛酒献上道,“陛下,我有神酒献上!此乃我魂游蓬莱仙人所赠。仙人道:有缘相见把酒言欢,结交新友但恨期短。此酒不过长生不死,以赠友人常常而来。”
宴至兴,便谈长生,求问仙道,更进荒诞。
陈培言又再度进言,“奴愿尽心竭力寻仙问道,为陛下求长生之术。”
陈培言矛足了劲在这宫里往上爬,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不放过。好在他耳目多,风声来得快。前几日苍祝身体不适,生了白发便传入他的耳中,哪有帝王不求长生。何况是苍祝这样想要当神的帝王,岂容白发。
昏浊的宴越发难熬,鬼神之谈却大悦圣心,长生之术在席间畅聊。
张长明为博圣心就道,“素闻蓬莱仙岛有仙人,却不知蓬莱在何处。”
一语又引蓬莱客,内朝四大夫又纷纷纭纭,“似在东海。”
苍婧望世间抖觉模糊,一席佳肴未食几下。谁又去想,此时间朔方正受韩邪刀剑挥舞,兵将因帝王之策辗转生死。也许此时正是一场场大战,鲜血遍流。
而苍祝意兴当头,收下神酒便要赏赐化人。
上官曼倩一个箭步冲上去夺过酒,大举着酒坛,像是豪饮一般咕咚咕咚喝着。酒水渗出流淌在他衣间,片刻后上官曼倩砸碎了酒坛。
这一身碎裂让苍婧惊醒,她身处何样的人世,她面对何样的帝王。
兴致当头的苍祝却未醒,一瞬拍案大怒,“上官曼倩,你好大的胆子。”
帝王一怒,引席间不少臣官纷纷指骂。上官曼倩乃张长明举荐之人,张长明得罪众多,他们治不了张长明,便将矛头对准了上官曼倩。
华明就道,“陛下,此等无礼疯癫之臣,理应问斩。”
群臣指骂,纷纷要置上官曼倩于死地,正如苍婧她与萧青历过之事。群臣之间你来我往针锋相对,逃不过利益相背,一切如此相似。
可同样是被群臣针对,与萧青不同的是,苍祝对上官曼倩的生死根本无多犹豫,“斩,现在就斩。”
因为一坛长生不死的酒,上官曼倩的命根本不值思索。苍祝的转变让苍婧更加哗然。
“陛下怎知这酒就长生。”苍婧欲阻之,却闻上官曼倩大笑不止。
上官曼倩半褪着衣,拖着两袖垂在地上,更显滑稽。
苍婧见此诡异,便问,“你都要被斩了,笑什么?”
上官曼倩晃着他的锦衣,无惧这道斩令,“方士说此酒长生不死,若这酒真能让人长生不死,陛下就杀不死我。可若这酒无用,陛下就不该杀我。”
苍祝犹豫了,苍婧觉得这才是滑稽啊。生生死死碍不过的是帝王颜面。上官曼倩若是死,那他就是斩错了人,丢了脸面。
苍祝不再说斩,反是看着洒了一地的酒有些可惜。
酒比人贵,因它有万分之一能长生。
苍婧微闭了目,这世间可真是奢乱透顶。她道,“陛下若想寻个酒的真假也容易,不若先斩这化人。他饮过酒,他不死,陛下就斩了上官中郎。”
那化人闻之,立刻跪在地上,“不……不是,这酒……”他又说不出所以然来,还不住窥望陈培言。
陈培言明哲保身,怎会搭理。
闹剧终是闹剧,顾及颜面的苍祝就此作罢,上官曼倩也安然脱身。
一条人命因帝王顾全面子保下,宴席似复了平静。
可有一妃妾在闹剧后更是难安,双手一抖在席间撒了菜肴,那人正是姜苏儿。
宴未止,妃妾又失礼。
“今日真是扫兴。”苍祝指了两宫人将姜苏儿带下。
“我替陛下去看看吧,姜美人神情有异,万一身子有什么事。”萧如丝在侧请示,她并非在意姜苏儿,只是苍祝说了扫兴二字,她才在意起来的。
苍祝微微点头,“你去吧。”
“那我也去吧,萧夫人身子并不轻松,也好有个照应。”苍婧迅速起身,没给苍祝反应的机会。她不是请示,只是知会。
苍婧寻个理由离开罢了,因为实在乌烟瘴气不堪入目。
一行人随着姜苏儿到了花月阁。
花月阁从来是宫中仙阁,今时时辰已晚,门窗紧闭,昏暗不已。宫人想开个窗,被姜苏儿呵道,“不许动,全部给我滚,我不要看到你们!”
姜苏儿赶走了宫人,殿里就像个棺材屋阴冷阴冷的。苍婧环看一周,点了个烛火。
姜苏儿发着抖,裹着被子把头都埋了起来。
萧如丝问,“要不要召侍医。”
烛火给了殿里一些光亮,被子里的人擡头一窥,发有些凌乱地铺在脸上,她秀丽的容颜有些憔悴。
萧如丝总听说姜苏儿自在,不得召比谁都高兴,吃吃睡睡没什么大烦扰。可就是这样的人,竟也犯愁。
姜苏儿忽而从床上起来,裹着被子朝她们跪下,“我知道你们是好人,你们帮帮我,我受不了,我不要伺候陛下了,我要离开这里。”
又是一个进来了想要出去的女人,可皇城哪是那么容易出出进进的。
可想想她本不属于这里,不习惯这里也是常事。
“姜美人,除非陛下放你出宫,否则只能老死在宫里。”苍婧说着回头看了眼萧如丝,这不仅是姜苏儿的命,也是萧如丝的命。
同样,亦是她一个生在皇族的长公主逃不出的命。
萧如丝麻木地站着,她告诉自己这没什么。这比以前她告诉自己苍祝是爱她的简单多了。
“姜美人,进来了就出不去了,陛下不放你,你若逃也是死罪。”萧如丝亦道。
她们重复着相同的话,亦是说着她们在皇城的命运。生在这里的人哪怕出去了,也是被拴住了手脚,进了这里的人更别提出去二字了。
何况像姜苏儿这样得宠的女人。她不可能走的,没人帮得了她。
“可我真的不敢待在这里了。”姜苏儿害怕地痛哭而出。
原来她的失礼就是因为害怕。
苍婧把姜苏儿扶起来。然姜苏儿死死裹着被子,她哭着说,“那个弹琴的阉人整天派人盯着我,我不想被他的人看到。”
苍婧便在殿内走了走,行到窗前微开了窗一缝。就见窗外树下确实有个人影盯着这里。他穿着宦人的衣服。
“别怕,没人害你。陈培言是不是逼你害萧夫人,所以你才炖了鱼汤。”苍婧透过窗缝看着窗外。
那个宦人还不知道里头是谁在看,一直盯着。
“那个弹琴的阉人成天逼我害萧夫人,要我杀她毒她,还要对她孩子下手,不然他就要把我弄冷宫里。可我再蠢再笨我也知道,杀萧夫人和小公主那是死罪。那个阉人在让我给他送死。”姜苏儿和盘托出。
她虽然笨,可还是识得清的。她若真的动手别说冷宫了,那是立刻人头落地,她这是给陈培言当替死鬼。
“也是苦了你,想出这鱼来提醒我。”萧如丝不免对苍祝心更死。
姜苏儿满脸只有无助,“我想着陛下在意你,总会为了你解决那个阉人,那我也不用被他逼了。谁知陛下他连你的死活都不管,去留那个阉人。他不管你,那他怎么会管我的死活。你看他杀个人不就是一句话的事。”
如果说陈培言的威逼让姜苏儿觉得害怕,那今日的苍祝才是让姜苏儿彻底绝望的原因。
“你冷静一点,”萧如丝安抚道,“陈培言把你送进来,你就出不去了,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活下去吧。”
姜苏儿不可置信,“那个阉人要害你和你孩子的命,你一点不怕吗?”
萧如丝显得无比冷静,连苍婧都觉得不可思议。
“怕。可我真正该害怕的根本不是陈培言。”萧如丝道。
苍婧闻之,心有一颤痛。萧如丝真正该害怕的不是陈培言,而是允许这一切发生的人。
“所以我要怎么活下去。”姜苏儿指望着苍婧和萧如丝带她离开,可她们都是默声无言。
在这个皇城里,姜苏儿认为她们至少正常些。她们默声无言,姜苏儿崩溃不已,这个皇城里的人果然都病得不轻!
苍婧只能对姜苏儿,“你要出去那是不能了,不过留下来想着法子得宠还能有命。”
姜苏儿浑身发寒,“我他娘就是眼瞎,是被那个阉人的姐姐骗来的。她赎我的时候跟我说宫里舒坦,伺候的是天子。舒坦什么呀。你们知不知道我在温泉费心讨好他,他差点把我淹死,我还怎么敢伺候他。”
姜苏儿想起那日的温泉,整个人埋在被子里,还如那日一样害怕。
妃妾耍手段获宠又有多少人说得出口,可姜苏儿什么都说了。说她被陈培言饿了三天,说她听陈培言的安排侯在那里等着苍祝,说她因萧如丝被苍祝按在水里。
这件事是妃妾行媚的手段,算不得不光彩,可谁又比谁光彩。
萧如丝听了,便想到当年她也是被苍祝推在地上撞到了额头。姜苏儿知道怕,而当年的她竟如此痴傻,不知怕。
“姜美人,我们都走不了了。”萧如丝望着哭声渐大的姜苏儿,也不知在可怜谁了。
苍婧和萧如丝什么都做不了,她们亲眼看着姜苏儿哭到气喘,哭到了累透。然后给她擦了擦眼泪,让她好好睡下。
姜苏儿睡时还在念,“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你和你的孩子死,一个阉人和陛下的妃妾能有什么深仇大恨。”
萧如丝给她盖好了被子,告诉她,“你不必管了。”
萧如丝是清楚的,陈培言和她没有什么深仇大恨,只是她挡在了前头。陈培言把姜苏儿弄进来,就是想给他妹妹铺条最顺畅的路。至于姜苏儿的死活陈培言也并不是很在意。
只不过这一回姜苏儿没有如陈培言的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