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官曼倩非贪财好色之徒,连幼子都看得出来,可帝王看不出来了。看不出来,是因为沉在了那座皇城里。
萧青搓了搓木板上的灰屑,有一个决定在心头荡起。
又是新的一日,早朝暂止,苍祝未出圣泉宫。
长天在上,万里云层遮天蔽日,在盛夏里这样的厚云实数少见。
圣泉宫中只有一个臣子在禀报近来之事,那就是张长明。他诉着新政之下赋税有增,比比皆是政绩斐然。
然苍祝无多言,张长明一人的声音正是响亮,他禀得激奋不已。
直至张长明禀完,苍祝在席淡淡道,“还不够。”
张长明热血在头稍退,眉目稍低,“臣再尽心尽力。”
苍祝一指敲了敲案,“算缗此法下,富商巨贾的财富是真得如实上报吗?”
张长明心下一怔。这件事绝不好办,他还未敢动。整个大平的钱袋子要掏出来放入国库,谈何容易。
然苍祝平平一笑,“怎么了?有难处?”
张长明汗然,作揖道,“臣想办法。”
万事于张长明手中终归有办法,且又顺心顺意,苍祝十分欣然张长明行事,当场道,“朝中若卿这般人实在是少,你举那上官曼倩是个滑稽人。解闷倒是可以,真要办事,还得如卿这般。”
盛夏热极,今日的天不算舒爽,圣泉宫里摆了冰块降温。但张长明的汗还是出一身,“陛下谬赞。”
苍祝又说了个“赏”字。
君王大悦,让人拿了五百金赏给张长明。
张长明不为五百金而悦。接过时只在想,当今之下若能做成苍祝所愿之事,那么他就可以成为真正的丞相了。
于此时,马宴卑躬而来,禀道,“陛下,长平侯求见。”
这已是近来的难得事,苍祝一时惊讶,“他来做什么?”
马宴举高了锦盒,“长平侯献上。”
苍祝怪异一笑,“他会送朕什么?”
张长明也一样惊异,难得那个被压了势头的长平侯终于懂得服软,来低头讨好君王了?
那可是新奇了,毕竟像萧青这样不入富贵中人,又能送什么讨悦君心之美物。大抵是征战韩邪得来的稀奇物吧。
张长明站在苍祝身后,仰长脖子一窥。且见锦盒被苍祝打开,那一身皇袍陡然一转,冲出了圣泉宫。
张长明这才看清,萧青献出的不是什么金银珠宝稀罕物,是他的大将军印绥,还有长平侯的金章紫绶。
一个直往仕途而去的御史大夫正野心勃勃,想要成为三公之首。
可三公之一,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将军竟然放弃了他的官仕,他的侯位。
张长明抱着他一箱五百金的封赏,他或许是该嘲这萧青不知好歹,可怎也嘲不出来了。他不明白萧青,已至三公之内,尊荣至此,为什么要放弃他的官仕和侯位?
华白的云渐渐渲出了灰,厚重的漂浮在宫殿上空。萧青没有穿着内朝之官的官服,而是穿上了他的盔甲,且不是那身大将军的盔甲,是他做车骑将军时的青色革甲。
这身寻常盔甲比大将军的轻多了,萧青现在穿着还有点不习惯。
“萧青,你这是什么意思!”殿里冲出了一身皇袍,见那一身青色盔甲佩剑在外,一时恍然如梦。
时隔也不过两三年,青色的盔甲将许多时光拉回眼前。
当年那个行如潇风,朝气蓬勃的萧青依然在眼前,他仿佛仍然会和苍祝说着他的枯骨长魂,不屑着一切身外之物。苍祝觉得萧青没有变过,可又觉得他和以前不同了。
萧青行步上前,抱拳而跪,“我知道陛下担心什么,那就让陛下担心的彻底了结。从此没有什么长平侯,没有什么大将军。天下兵马为陛下所有,兵权调动、行军战术为陛下所控,陛下就是大将军。”
与其在逆流中拼死抵抗,不如在顺流中竭尽所能。上官曼倩用疯癫放浪的方式成为中郎,在帝王身边劝诫,这是上官曼倩为家国做的事。
萧青亦是那个满腔热血之人,他又如何能消磨时日,就此耗尽他的一生,而不为家国呢。
连张子文都没有忘记家国,他一个将士,一个将军如何能忘?
权势之争从来不是萧青想要卷入的,可他卷入了帝王的猜忌中,归根到底就是那些多余的身份和权力。
那他可以不要,什么都不要。本来他也不在乎。
“因为张子文?”苍祝根本寻不到什么理由,他脱口而出,带着无尽的不解,只是因为除了这件事发生在最近而已。
苍祝在权力的争斗与猜忌中周旋许久,人人都是霸着占着,人人都想要拥有更多。从来没有一个人会把这些权力还回来。
“因为身份碍手碍脚,陛下担心的与我想做的终归是两码事。我们也许已不同道,但仍在一片日月下,我要做的事必须要去做。”
“你要做什么?”
他要做什么?还有什么是需要他在做的?苍祝认为没有了,萧青他只需要静静等待来自朔方的捷报。
“回军营。”萧青道。
回去?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去?苍祝立在萧青身前,他看着眼前的人如一片虚迷白雾。
在圣泉宫里太久了,苍祝都觉得外头刺眼无比,“军营里已有邓先,没有你的位置。”
苍祝只想着萧青安于府邸不就好了,他什么都不做都是高枕无忧了。
可萧青却叩了一首,随后起身,“那就做一个小兵小将。”
他回头离去,决然无比。做一个小兵小将,苍祝也就管不了他了。
苍祝一时想要去抓住那离去的人,可手一伸,帝王该有的理智却让苍祝放下了手。他不该留这样一个反骨之人,他要自贬那就让他去吧。
圣泉宫中一步一行,一身皇袍拖在大理石砖上。萧青送回的印绥摆在了案上,显眼无比。
他送回了他的荣誉,他的地位,他什么都不要,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回到当初吗?
张长明还抱着五百金在殿里,苍祝振袖一挥,“朕乏了,明日再议。”
张长明掩声退下,在行出殿时遇到了一身青色衣裙,发绾木簪的苍婧。张长明少见衣着素简的长公主,迟疑了一会儿才知行礼。
苍婧没说平身,直接行入圣泉宫。
圣泉宫苍婧已是少来了,里头的陈设都有些变了,摆出的空地多了。想必歌舞升平不断。
先帝在时,一直到先前那些岁月,此殿只有书香墨气和沉木的棋香。自从楚沅开了个头,酒味和脂粉的味道多了很多。
苍祝在内手握着虎符,他如观个异世人一般看着退回来的印绥。
珠帘摇过身侧,晃荡若水声,一身青衣至。一眼相望,似隔两片天地。
苍祝对着苍婧不住摇着头,“以前你喜欢穿这颜色吗?你就是偏袒他,才让他这么肆无忌惮。”
苍婧擡了擡广袖,“他有时想炫耀炫耀,便想我和他穿个同色的衣衫,这事是我惯着他。后来惯着他的事就多了。”
苍祝瞥到了她绾发的木簪,“黑玉檀木价值连城,是朕奖赏萧青战功让他夸耀之物。换别人早已显耀出去,他竟把它劈了给你当发簪。”
苍婧一抚发间簪,半是轻笑半是纵容,“这事我替你说过他了。”
“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,”苍祝低吼道,满目不过一盒印绥,“你知不知道这是魏广多想要的东西,萧青却弃之如尘屑。他所做所为永远不在掌控之内,他出格越矩,他生来是个反骨。”
苍祝这些话苍婧已经听不进了,说来说去不过一词掌控,道来道去不过帝王无端猜忌,“这世上本就是有这样的人,他们永远和我们不同。”
“你也知道他和我们不同,可你还是选择支持他。就是因为你的纵容,萧青没把朕当回事,就是你偏心,他永远仗着你胆大妄为。连萧如丝也一样随你任性。”苍祝撑着案,他居高临下,喜欢用着君王的威严目视所有人,以此得到臣服。
可他不懂,自他以这样的面目示人,世上唯有这三人他未有赢过。他们离他越来越远。这也便使得苍祝更加怀恨,他认定他们是说好的,共同进退。
“我与夫君同生共死。”
他怪罪她的偏袒与包庇,她认了。
“你少拿你的生死来压朕!生死而已,誓言一句,说得容易。你与他同生共死,那你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见朕?你跨入这里,你就是长公主,是皇城里的人。”
“这话说得不错,我就是以长公主的身份来告诉陛下,我夫君到底要做什么。”苍婧此次前来带了一幅画,她从袖中抽出,呈了上去。
这是一副战车的画,是她为萧青画的。洞朱轮舆,有巾有盖。苍祝看了,才稍稍平静下来,“上官曼倩所言当真。”
“这只是轮廓,他要这辆战车成为掩护骑兵的利器,可是我们还没有找到战车该有的模样。”苍婧道。
苍祝透过画轻望苍婧,站在那头的她,和当初来圣泉宫找苍祝理论的萧青一样。他帮她,她帮他。
这世间是有那么一对人,称得上叫人羡慕。只是这种羡慕苍祝一瞬压过,他告诉自己他是帝王,他有什么是不能拥有的。
苍祝收起了画,再看看那个锦盒,不禁问,“为什么他总要把朕架在难处。”
“你问我为什么,我也很问你为什么。这些日子我把事从头到尾想了想,我在想萧青到底做错了什么,要你这样忌惮他。我想了很久,到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,他从一开始就错了。”
苍祝转身望来,他就如被撕下皇袍的败者。可他反驳不了,因为苍婧戳破了这个无情又荒唐的事实,是一个帝王内心深处不堪的一面。
她却踩上那一面阴暗,将它踏在脚底,“他不应该在佳节和将士分肉吃,他应该把肉放到烂掉也不分给他们。他不应该身先士卒和将士一起杀敌,他应该躲在后面看着他们冲锋陷阵。他不应该最后一个用食,最后一个渡河,不应该把奖赏分给将士。他得尽军中民心,那你算什么,”苍婧一腔愤慨难舒尽,空留热泪在眼眶,“就连张子文也是,他不应该被抓,不应该去逃,这样你就不必那么多疑了。”
这样的事苍婧不愿告诉萧青,不愿告诉他错的不是他以为的身外物,而是苍祝从来没有一刻愿意相信谁。
苍祝回避了她的目光,不愿低头认下,“把他长平侯的印带回去。他什么都不要,你待他府上不是丢皇族的脸面吗?”
苍祝不肯认,但又不敢面对他自己内心的阴暗,便收了大将军的印,还了长平侯的印。
苍婧不愿收下,“陛下自己还给他,我只是个妾。”
她在生气?苍祝目光游散,“你想说是朕的错?等蒙归赢了,你就知道这不是朕的错。”
苍婧长缓了心中激荡的哀,“我愿蒙将军得胜归来。”
苍婧叩拜离去。
苍祝强撑着的头缓缓低下,连着背也蜷缩起,“他必须赢,朕给他的军令就是必须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