片刻,听到她道,“面要坨了。”
那声沥沥酸楚,苍祝眉一擡,那碗长寿面的热气也快散了。他又扫过萧青,萧青那张脸要多苦有多苦。
苍祝擡手又遮了遮半脸。这事儿不怪他,得怪刘昂。谁叫他找上了他们。
“国事面前,一碗面算什么!”刘昂说得比谁都正义凌然。
苍婧一拍案,“刘都内今日喋喋不休扰本宫生辰,本宫何能好?还请陛下为我做主!”
苍祝惊得回头望去,苍婧还是帮了他。
她寻个事端,好解决了刘昂他屡屡坏事。
苍婧顺了苍祝的意思,除了面坨了,还有就是她眼前浮起了苍祝写的那张牛皮纸。惹怒圣心的人没有什么好下场,像刘昂这样屡次惹怒圣心而不自知,那等同自殁。
苍婧这个理由抛出后,苍祝借此假装困惑,“张长明,你说这要判他什么罪。”
张长明这死字都习惯地在嘴边了,但苍婧狠狠瞪了他一眼。
张长明改口道,“以下犯上,全凭长公主处理。”
“本宫看刘都内实在荒唐,诬蔑重臣,诋毁本宫和长平侯,不宜再居九卿之内。”
苍祝确实想把他踢出九卿很久了。刘昂是个良臣,他忧国忧民忧天下,但不自知自己惹人烦。苍祝对他还没有杀心,是想弃之,又觉得可惜。
以一个大闹长公主生辰的理由,正好有理有据。
刘昂未想如此变故,便将愤慨转向苍婧,“你……你这悍妇。”
萧青双目一凝,“刘都内,你不要再罪加一等。”
刘昂不得其解,为何今日他们竟成一线来针对他了。他大失所望,遂觉此行徒劳,悲苦难挨,“我料想你们是清醒人,没想到也是如此。”
“你方才骂本宫是悍妇,”苍婧又捉了他一个过错,“陛下,刘都内既然不服张御史,也不服本宫,不如本宫奏议一回,罚他为张御史办事。”
一时皆无言,人人未料苍婧要这样罚刘昂。
苍祝更有所犹豫,这刘昂若再给张长明办事,不是又坏事。他问,“皇姐要他为张御史做什么?”
苍婧故作些取笑之意,“听说都说盗铸钱者,楚地最多。之前燕王可到淮阳,必与淮阳有所勾结。淮阳为楚地之郊,陛下不如派刘都内去任淮阳太守,一解私铸钱币之事,也算为新政出力。”
刘昂听了怎肯受之,“这是贬斥,我绝不去淮阳。”
但苍祝终是找到了个妙法,立刻长舒心头之结,“朕还就让你去淮阳,今晚就给你太守之印。”
“臣有疾,难胜太守之职。陛下若要罚,臣愿为中郎,出入宫门,侍陛下左右。”
刘昂轻易说出此愿,苍祝更绝毛骨悚然,“朕就不明白了,你当什么中郎?你什么时候看上这个位子了?”
“实不相瞒,臣于先帝之时就愿做中郎,然先帝未允将臣调去宗正署。做中郎是臣为官之愿,请陛下成全。”
苍祝瞳中震愕,竟然是从先帝开始……难怪啊。可别说先帝不允,苍祝也不会允。
“你不是有病吗?有病怎么有力气往宫里跑?”苍祝岂会成全他。
刘昂有泪痛出,“臣之愿就是在陛下身边谏明言,望陛下恪守明君之道!”
刘昂哭得特别厉害,他老泪纵横。就是固执地要做中郎,天天在苍祝面前上谏。
在他哭声之中,长寿面的热气没了,面彻底坨了。
苍婧没见过刘昂这样固执不化的人,给了条路他都不去。
萧青忍不住提醒刘昂,“刘都内,你别哭了,淮阳太守之位也能成大事。”
刘昂未说一句,他现在觉得他们都看他不惯。
“你看得上中郎,看不起太守,朕偏让你去。你有力气来宫里,那也不是什么大病,又不是让你带兵打仗。等淮阳私铸钱币的事解决,朕会召你回来的。”苍祝自然决不松口,他不想再被刘昂盯在屁股后头了。
那老臣悲痛不已,双膝伏地。他想着以后不能再上谏,帝王就要被佞臣蛊惑,这是何等凄凉,“臣决不出城,不受太守之印。”
“朕让你去,你就去。”苍祝一挥扇,身后的小贩上前扶起刘昂,蛮横地带走他。
刘昂一身气节皆散,双目无神,心若死灰。他似飘零于地的浮尘被人扫走,衣袖在地上划过,不留痕迹。
然于苍祝而言,这是大喜。不见刘昂,没人坏事,他那愚直劲又能帮着做事,苍祝觉得苍婧此法确实是不赖。
正值心中大悦,苍祝才想起他扰了生辰,又觉得有愧。踌躇时分,苍祝还是作了个揖,“愿皇姐福寿安康。”
苍祝作别,也是匆匆。
“陛下。”苍婧唤住了他。
苍祝一顿步伐,他与她已经连一面都难久留,一顿饭也难吃了,不知她叫住他做什么。
“你今日唤我皇姐,那就是我弟弟。你祝我福寿安康,我也祝你一路顺风。”
或许那一时,苍祝不是帝王,而是他弟弟。但苍祝没有选择回头,而是一路远去。
苍婧目送他离去,这一去帝王路,他顺风顺水,或许是对他、对世人最好的祝愿了。
六月四日,莲花坞内一场烟火已散,无人知晓是哪个富商买下,又给哪位佳人所放。
长寿面,八宝粥,如意卷,百寿桃都已经过了好时辰,吃不了好滋味了。人散了,阁静了,只剩下寂静任人品尝。
待回了府邸,萧青亲手做了碗长寿面给苍婧。一碗鲜鸡汤撇了油,加了青菜,配了豆酱。清清淡淡合了胃口。
面热腾腾的,苍婧用筷子卷了一坨,吃完晃了晃脚,又嗦了一口面。苍婧爱换着吃法,怎样都是自在,自从和萧青在一起后,许多事她都不用在意了。
阳春白雪食之甘冽,苍婧道,“还是这会儿清净,觉得踏实了。”
萧青就在一旁看着她。她对他笑了笑,简简单单,寻寻常常,所求唯心,不贪也不缺。
“可惜没好好看一场烟花。”萧青惋惜不已,他本想大肆庆祝一下她的生辰。
“不看烟花,看星星也好,”苍婧端着面,仰头看着星空,“星空璀璨难道不比烟花吗?”
她看着星空,他看着她,撞了撞她的肩,“你还有个礼物。”
她的目光回到他身上,“你这个礼物确实比其他的实在些,就是太实在。”
萧青正了正身,一脸正经严肃,“那我就让礼物变得特别一点。”
“嗯?”苍婧嗦了口面,压了压眉。
这个笑容好看,双眼清澈的人,肯定又要说什么不正经的话。
“我有个秘密。”
苍婧十分镇定,“什么?”不管他说什么,她都做好了准备,必是让他甘拜下风。
然她只见他眼中热烈而真挚,“现在的我是过去的我等了很久的。有一天你说我是你的人,那一天的我有多想成为今天的我。”
那是一年朱明祭祀前夕的事了。那时候她就是穿着今天一样的衣服,说他是她的人。他记得特别清楚,可那时候他只敢叫她主人。
她还说,别叫他放心上。
但他放心上了,他当真了。
苍婧吃着面,只觉一瞬间酸楚冲鼻,“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。”
“什么秘密?”
“那时候的我,也一直想变成现在的我。”
她说着,他抚过她耳边的红穗。
她又道,“所以我也算不算是你的礼物。”
他的指一瞬停滞,“你这么说,我今天岂不是真的没备什么礼。”
这可怎么补救得好?他掩着声,抿着嘴
“也不尽然,刚才收到了最好的礼物。”苍婧道。
他迟疑,四处看了看,“在哪里?我怎么没看到。”
“就是过去的我们。”
彼时间,各自一笑。
是啊,过去的他们等着自己,也等着彼此。这就是现在的他们,得到的最好的礼物。而未来的他们,也一定会笑看今天的他们吧。
一碗长寿面苍婧吃了很久,萧青的面做得实太长了。等面吃完时,月亮探出了头。
夏季的月光总是明亮,苍婧起身时就看到坐席上沾了红。
今天的礼物是拆不了了。
她隐约还觉得奇怪,“我怎么觉得特别早了些。”
苍婧说着回屋要换身衣服,身后传来萧青的提醒,“才隔了半个月。”
苍婧一步趔趄,“你记得东西还挺多。”
“韩邪不少大将就是败在小事上,所以我这大将军赢就赢在胆大心细,”萧青总觉着她有点心虚,望着她眯了眯眼睛,“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吃什么,又贪凉了?”
“没有。”苍婧不带一点犹豫,可未转过身直面萧青。天热了,偷偷作案是有的。
换了衣入了塌,一夜过后,尚在睡梦。
八材一声惊喊响彻府邸,“不好了,遭采花贼了!”
“什么采花贼。”苍婧从被子里伸出胳膊想起来,却被萧青按下。
萧青带着睡意道,“能有什么采花贼。”
苍婧的耳朵被萧青捂住,可八材的喊声还在继续,“谁把我的棚拆了?”
棚?苍婧闻到萧青的手上散着花香味,浓得很,就是那上树龙的味道。
她想到了什么,把他的手拿来一看,他指甲缝里还残留着花丝,“你昨晚偷偷干什么去了。”
萧青踢了踢被子,还带了起床气,“我不管,不让我和你一起看花,我就锄了它。”
他一个大将军、长平侯,顶着月黑风高,趁着她睡着了去锄花。
“你这可真是大将之风,”苍婧挠了挠他的脖子,“你心眼太小了吧。”
趁着没人锄了大半夜的花,萧青疲倦的眼都睁不开,嘴却是很倔,“明明是那个叫阿竹的心眼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