苍婧拍了拍他的背,没有再问,“睡吧,你累了。一觉醒来什么都好了,我们依然还是在一起。”
“我今日不好,你别怕我。”他与她靠近,想把心都给她。
“你个傻子,你又伤不了我。你太想做一个属于我的圣人,没必要这样,人无完人。人的真心就像这样,”她两指合了一个圈,放在他的眼上,“圈子里的才是真正的心,圈子外的都是乱七八糟的念头。你没必要太理会杂念,看看圈子里的就好。我也没必要理会,我看得到圈子里的你。”
而他在圈子里看到的也只有她,“以后不要这么不要命地帮我。”
她“哼”了一声。
他拉了拉被子,一手撑起头,“你哼什么?”
“说得对,喜欢一个人真的会中邪,脑子会坏掉,怎么能为你不要命呢。”
她脸颊多了一阵摩挲,他掌心紧紧贴着,嘴角耷拉着,“平时这么聪明呢。”
“如果你坏一点,我一定不会这样。但你若坏一点,我也不会喜欢你。”
他迎上身,把她的手放在他心口,“我只有一颗心给你,好像太少了。”
她突然一捏,捏住了他那颗心似的,“帮我选一把新匕首,不然我保护不了谁。”
心在她手里,他天旋地转,只能应声,“好。”
烛火湮灭,明月高照,人世间太多杂乱,也终将在夜幕中趋于宁静。
唯有皇城明月难照,暗牢里燕王正被一刀一刀剔着皮肉。
苍祝让张长明用尽刑罚,以此来惩罚燕王一步步算透帝王。
“苍祝,你输了,一败涂地。你亲自封的大将军、长平侯没有选你,他背弃了你。”燕王依然在呐喊,肆意嘲讽那个隐于黑暗的帝王。
“继续。”冰冷的声音在暗牢里响彻,他身上的皮肉越剔越多,越剔越细。
残忍的刑罚无法挥散帝王的怒火,受刑的人面目全非,尚未致死。
“你要的天下和他们要的天下不一样,谁都会背弃你。”
夜幕中的黑影夺刀而来,一刀刺向了燕王的心脏。燕王最后倔着眼,他看不清苍祝,却要把他的轻蔑留在苍祝的眼里。
一张棋盘横然于苍祝眼前,那是大平舆图的所化。天下诸侯、同族族亲、身旁众人亦化为万千棋子。
燕王死了,可在苍祝眼里他还没有死绝,他生前最后一回算计还是赢了。
苍祝越来越怕,燕王死前的轻蔑彻底映在了他的心里,挥之不去。
萧青这回没有选他,他背弃了他。
张长明亲自见证了这一切,他冷汗淋漓。
而苍祝依然对张长明说,“朕宽恕了他,他没有死。”苍祝甚至不承认燕王被他杀了。
面对地上的尸体,苍祝否认着刚才的一切,他用着皇袍的衣袖擦着自己的手。他感觉血擦不干净,他越想擦干净就越擦不干净。杀死燕王的应该是萧青,不是他苍祝。
萧青为什么不愿杀燕王,为什么不愿帮他?萧青不愿帮他,那苍婧呢?她是不是依然偏袒他。
还有萧如丝,丞相……一张网呈现在苍祝眼前,那是从萧青开始的一张网。
可帝王的棋盘上只有棋子,不能有对手。
燕王死了,苍祝没有向天下宣布他的死讯。皇城里下了三天的禁令,暂时未让人出入,来处理燕王的尸体。
与燕王同谋的左官之臣骆史家、钱侍良、余幕生在今日被斩,株连九族。至于其官署下的百官,苍祝未宣何责罚,只留得他们日夜难安。
集市上斩刀落下,有一人裹得严严实实,蒙着脸出了城,那人正是骆史家。是张长明用另一个囚徒换了他。
三日后的旬安城,依旧高阳明媚。
安喜殿独是一人坐在廊间,苍婉的画又拿了出来。她手中再无笔,只是看着那画良久,后来点起了蜡烛,将画引在了蜡烛上。
火光一瞬点燃,没有脸的画像缓缓灼烧,落入了铁盘中。
只待火光正热,苍婉见一身茶色衣站在殿中。
苍婉一时无措,“皇姐怎么出来了。”
“这几日旬安事多,皇城总由不得人走动,这会儿才有个空来。”
“我听说皇姐之前染了风寒,身子好了吗?”苍婉有几分愧意,想苍婧的风寒怕也是因她褪了那身披衣。
“只是风寒,都好得差不多了。倒是你,回来的时候吓晕,身上还有摔伤,你怎么样了。”苍婧边说边走了过来。
“我没什么的,”苍婉顾着那火光正燃,心想岂能不引人注意,就特意道,“一副没用的画,我烧了。”
苍婧没说什么,她这次来,依然带了些糕点。只是人未有过多装扮,发在身后半绾,显得素简,反落得个不食人间烟火样。
这样随意淡然的苍婧,像个世事无多扰的闲散人。
莫不是寒意仍在,人也懒懒?苍婉看不过去,给苍婧拉了拉身上了披衣,那时林子里苍婧就是这么护着她,可今日她就邋遢了自己。
苍婉让了个身,让苍婧坐到了太阳底下,借风暖,也好舒服些。
安喜殿的庭院里有花还有一颗树。苍婉直到换了一边坐,才发现有这棵树,这棵树长得不好,一点也不高壮。许是宫墙所限,总无自在,枝叶也长不出去。
苍婧蹭了个暖处坐,如光如影洒落人间,她素净的衣上多了点光辉。苍婧把糕点递给了苍婉,“我新做的,你尝尝。”她娇容一笑,如水纯净。
苍婉却显失魂落魄,“皇姐不怪我?”
她卑微的情愫被撕破,无耻的面容被扯下,苍婉以为苍婧是不会理她了。
苍婧这才瞟了眼铁盆里的灰烬,“其实那天我去找你的时候,就看到了你画的那副画。”
那一日苍婧看到苍婉留下的字条,在安喜殿里还想找出些线索,就找到了那副画。画上的人只有轮廓,是个穿着盔甲的将军,骑着白驹。
“那时我就知你画的是萧青。”苍婧道。
苍婉已是惊讶不能,“你已经知道,还要来救我?”
苍婧把苍婉拉到了她一头,让她也坐在阳光里,“你是我妹妹,我当然要救你性命。”
苍婉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动容的话,她甚至不知如何反应。麻木惯了的人,一时之间只会显得呆冷,可心还是热的。
苍婉无所适从,又万般自责,“知道我喜欢他,你心里好过吗?”
“坦白讲,没那么好过。”
“那你还担心我。”
“可你怕人又胆小,心里更不会好过,”苍婧两个食指拉着苍婉的,怪是紧张,“我不想我们之间那么不好过,所以来看看你。”
苍婉嘴角微动,“你没告诉长平侯吧。”
苍婧小心地看了她一眼,“那倒也没有,我心眼也不大。”
苍婉轻呼了一口气,“那就好。”
风吹过,带起一些烟味,那就是苍婉烧掉的画。
苍婧两指勾在了一起,苍婉的拇指就被她绕着,“婉妹妹,我于你,是不是真的做不到什么。”
苍婧可怜这个妹妹,但不知能为她做些什么。同为女人,她的情愫比她还要卑微。苍婧对谁都可以凌厉,对她却是不行。
女人喜欢男人,在她们家,竟是无比类似。喜欢一个人,都选择了瞒下。
苍婉目光垂落在铁盘,那里只剩灰烬,一笔一画了无痕迹,“皇姐,我根本不喜欢长平侯。连他的长相我都画不出来,”她寻着玩笑似地,“我只是画了个轮廓,你没发现吗?”
苍婉是自嘲般地玩笑。
那副画已经无影,但苍婧有个印象,“我只记得那画上没有五官。”是苍婧画了千百遍萧青,每回都被萧青说得不像,所以一眼就看出那轮廓是他。
“因为我一点都画不出来长平侯的样子,我只看过他一两回,样子都记不熟。我还画错了,他佩剑,可我怕刀剑,所以画中无剑。他的马也根本不是白色的。”苍婉说得自己无比可笑。
萧青长什么样苍婉都记不清,只能靠想,可她想的与他真正的样子还是差了许多。她没敢真正看过萧青,她怕刀剑又未画剑,她以为他的马是白驹,后来才发现她画错了。
苍婉似作笑,又觉得自己诸般无耻。笑也笑不得,还强作欢颜。
苍婧难以明白,在她企及的万分之一里,她独见可怜人。苍婧坐近了些,“你心里太苦了。”
“就是因为心里苦我才喜欢长平侯,我总希望他来救我的苦,”苍婉忍不住泛出了眼泪,“那一日我被冯莽绑入皇城,长平侯想救我。他是头一个对我关切的人,我多希望他出现的早一点,在我嫁给冯莽的时候就来救我。我忘不了他的关切,即便知道他是因你关心我,我也忘不了,这么些年我就是靠他这一瞬的关切活着。”
原不过她苦苦挣扎不得救赎,原不过是她做惯了无用人,而渴望一人救她。苍婉无数次期盼,在痛苦的生命里得以再无痛苦,而萧青恰是她人生见过第一个想要救她的人。
“你只是希望有个人顾着你对不对。”苍婧触了触她的额,苍婉没有躲。苍婧就摸了摸。
这样的相处苍婉不习惯,却止不住难受,“皇姐,你不知道,人的心思是险恶的。你把我从燕王那里救出后,我就遇到了长平侯。他一开始认错了人,我是多么希望我就是你。”
苍婉永远忘不了,萧青看到她时,以为她是苍婧时那种迫切。可看清了后,他眼中那份失落焦急。
就是那一刻,她才开始怀疑自己的一厢情愿到底值得什么。她连看也不敢看他一眼,更不敢告诉他她心中的喜欢。就这样看着他朝着另一个人奔去。
那一刻,她对自己是绝望的,对苍婧是有嫉妒的,对萧青是埋怨的。
苍婧又摸了摸苍婉的发,在过去的日子里她们确实失去的太多,“人的心思很乱,乱有什么关系,你不还是你。”
“是我看到长平侯自己都要皇姐救,我才发现我喜欢的人根本不存在。长平侯依在皇姐身侧时,他无比软弱,皇姐挡在他身前时,我就再无什么喜欢,”她这会儿还带了几分嫌弃了。
苍婧一时分不清谁更可怜了,“萧青他有时候就是委屈巴巴的。”
苍婉上唇擡了下,撇着嘴,“所以我不明白皇姐竟然受得了他,还可以不要命。”
隐隐的情愫不仅烟消云散了,还很破灭,自那日后苍婉才发现了可笑。
她以为那是骑着白驹的大将军,其人如玉,她想着那个将军是朝她而来的。其实他是一身盔甲,一匹黑马,他朝着苍婧奔去,苍婧亦朝着他奔去。
对苍婉而言,喜欢一个男人从来谈不上。这份情付给的是她自己。那个人从未存在,就像一幅永远画不出来的画,最后烧了也不觉得可惜。
苍婧笨拙地张开了双臂,又想到苍婉早已不习惯与人亲近,怕她不自在,便把双手停在了苍婉的双肩,“他不是你想得那样无所不能,你就不喜欢他了。你受苦了,你一定是受苦了。”
只有受了很多苦的人,没有人救她,才会想了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来救她。没有人朝她奔来,才会想了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朝她奔来。
“我只是想一个人来救我而已。与其说我喜欢他,不如说我喜欢一个我想象出的人,”影子在裙角边缘落下,苍婉看着自己的影子,清醒无比,“是我希望自己成为那样,只要无所不能,不会苦了。”
苍婉又胆怯到了尘埃。她所有的愿望只是套上了一个人的影子,以此期盼罢了。
苍婧受不得她这样,还是将她揽住,从未一刻她这样抱过她的妹妹。以前啊,都是那样生分。一个与帝王同谋,一个嫁了与帝王为敌的外戚。就这样,从皇城里出来各奔东西。
“是我们不好,以前没顾上你。”若道自责,苍婧亦是那一人。曾经但凡顾上苍婉,她也不会如此渴望有人相救吧。
在苍婉的记忆里,甚至连母亲也没有这么对过她。没有人与她说过这些安慰的话,出嫁以来,她一直是独自忍受着。
苍婉靠在了苍婧肩上,渐渐地抱住了她,“为什么我们会这样,一家从来不能好好的。还要把人送出去,再折磨得不成样。我最希望一家人在一起,有父皇,有母后,有姐姐,弟弟,妹妹,我们就在一起。可是这样的日子从来没有过,也不会有了。”
苍婧摸着她的发,时也泪眼朦胧。她亦向往过这样的日子,可宫墙在眼,那样的日子确实难以存在。
“婉妹妹,这些不会拥有,不代表我们自己不能有。不要被它困住,我们可以走得更远些。”
“可我没有皇姐勇敢。”
低低的哭声传来,苍婧怀里的妹妹哭了。她慢慢抚着苍婉的后脑勺,那一点一滴的温柔都让苍婉感觉到她的姐姐变了。并且真的如她曾经期望的那样,将她护在了怀里。
“你比你想得勇敢多了。以前你都不敢一个人出来,一个人赶马车,可现在你都做到了。你已经是更勇敢的你了。”
苍婧安慰着苍婉,苍婉的哭声渐微。在这里只有她们,皇城里的两个公主。她们都历经过联姻,见证过和亲。那些不如己愿的事,只有她们知道。
伤痕也只有她们清楚会在那里。
可苍婧想她比妹妹幸运。她是她姐姐,她坚定地告诉她,“你很勇敢,可以做到你以为做不到的。命是你的,把它抓在自己手里。”
皇城宫阙是一座围墙,苍婉听进了心里,却还没有这样的信心。她就像畏惧的小鸟躲在姐姐怀里。
苍婧轻轻抱着她,告诉她,“困住我们的是我们自己,只要跨出去,你的人生就是你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