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侍医就立刻跪倒在地,“臣……臣不敢。那是黄侍医被贬,他自作主张。他是燕州人,他亲戚还在燕王王宫里当侍医。”
“燕州,”苍婧一惊,这片沼泽比她想象得更大,也许很早之前就已经布下了,“把黄侍医带来。”
很快,黄侍医被押了过来,顺宁殿里搜出的罪证摆在他面前。
黄侍医见麻贲,骨软一般跪地难起,“当日长平侯重伤,麻贲是我燕州的亲戚给我送来的,他说此物止痛最是有效。”
黄侍医不敢看面前的人,但闻苍婧逼问,“你为侍医,你会不知此物致幻成瘾?”
黄侍医惶惶,“少量用之,应是无妨。”
“荒谬。此乃毁人心智之物,你可是受了燕王指派。”苍婧怒极。
“臣与燕王绝无瓜葛,是臣与亲戚书信往来,谈及被陛下贬斥,臣只字未提其他。他便寄了我麻贲,道此物止痛有奇效,念我若逢伤者,日后可用,兴许可立功。”
萧青拉过苍婧,看了眼皇城军,“把黄侍医先行关押,等司务令问责。”
层层拨开云雾,还未见到尽头时。萧青支走黄侍医后就道,“如此看来,燕王早早知道我当时受伤。”
“当日你昏迷不醒,消息紧闭,连我都不知,燕州怎么会知道?”萧如丝揣摩着看了眼苍祝。
萧如丝一问使苍祝难言。
许是药性仍在,许是酒未彻底醒来,纷乱的现实总比美梦残酷,叫人无法面对。他远想不到燕王一场局早早开始。
“别人不知道,可刺杀的人知道。燕王定和章氏亲族有密连,”苍婧此刻想到了一个人,“冯莽。他母亲心不死,他也会心不死。而且就是他告诉婉妹妹我们这里出了事。”
若非见了今日苍祝,苍婧还不知麻贲之毒辣,致幻致瘾,只知沉迷,不知现实。
苍祝正垂头丧气,苍婧不管他是否清醒透彻,她都道出了一个可怕的事实,“燕王就想要用麻贲来毁掉萧青,毁掉大军之首。你说他其心如何?”
“他真的要搅乱旬安,真有反心?”苍祝头仍是作痛,不住痛喘。
“有些事下官审到了,事及重大,陛下请阅。”司务令递上罪录,他把从顺宁殿宫人口里审问到的所有事都记下了,上呈给了苍祝。
“其实这次我来,是要呈一封奏书给陛下。”萧青呈上的是一封和刘昂联名写的奏书,还有一袋三十株钱与奏书同呈。
圣泉殿里顷刻变得静寂无声,苍祝的脸色异常的难看。
萧青压了几分气,道,“我们先出去等吧。”
所有人都随萧青默声退出,守在圣泉宫外。
圣泉宫中颇为安静,无人去扰,苍祝的脸色差得很。月光通明,窗台明亮,苍祝花了很久的时间去看清这些字眼。
一份罪录,一份奏书,三十株钱摆在了一起。
苍祝先行拿起萧青的奏书,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。从来,看萧青的奏书总比看别人的简单许多。
萧青之书奏道:
今我与刘都内讨教他要奏之事,与他同往集市,恰遇我那嫂嫂阿淳。
她与我道,陛下当时买猪,猪腿肉没要,一直想把钱还回来,但不知怎么还好,见了我,这才给了我。
她更有话要问陛下。她当时与陛下说,打胜仗是我一人之事,与当今天子无关,而且天子是昏君。陛下一听,转头就走了。可陛下为何不问她缘由?
陛下可知,近来小吏常以陛下纳妃办宴为由征税。阿淳卖猪的税收已经涨了两回,增加了六成,养猪的税收又增加了六成。其他贩业,一样是赠税少则五成,多则八成,理由都是陛下要纳妃办宴。百姓苦于赋税,才骂陛下昏庸。
百姓之怨,在于赋税猛增,苦不堪言。
奏书后同有刘昂列举之证据,列明各行各业,赋税增收之涨,亦有他为都内之时,所见之假账。空报赋税之涨,再强加于民,以此敛败三成税收。
一封联名之奏,当头一棒。钱侍良和余幕生所道的天下富足就是这般来的。朝中喜报连连,旁人阿谀奉承,他还当真以为是太平盛世。
三十株钱压在案上,这是当时苍祝付给陶淳的买肉钱,看得苍祝痛目不已。
但比起奏书,司务令的罪录更叫帝王痛彻心扉。
从顺宁殿的宫人口中审出,楚沅是由燕王亲自教导。燕王告诉楚沅,作为男人的陛下喜欢什么,作为帝王的陛下又喜欢什么。楚沅那些动听悦耳的每一字每一句,都是经过燕王的细心斟酌和调教。
每一日,楚沅都把发生的事告诉燕王。每一日他们都制定着第二日的计划,要把帝王的心牢牢握住。那些日子里最动听的话,是燕王一字字教她的。
了解他的不是楚沅这个女人,而是燕王这个男人。了解帝王的也不是一个圣女,而是想当帝王的燕王。
苍祝捂住了脸,再看不得今夜美月。然月色依旧通明,照在圣泉宫的长廊里。
那里苍婧、萧青及萧如丝正在等候。
萧如丝还是插手了这件事,替苍祝先行了一步。她始终放心不下,做了苍婧口中去为他善后的女子。可做了才知,苍祝所在意的是百姓道他昏庸。他这么些天,一字不说,全藏在了心底。
一面是英勇盖世,人人称赞的长平侯。一面是昏庸无道,人人指骂的天子。君臣在百姓口中褒贬不一,此刻若有个人在苍祝面前把他捧上天,那自然最是受用。楚沅就是那个人。
苍婧和萧青望愿君心醒悟。萧如丝却不知她是否该有期待。
夜色正浓,更深露重,萧青褪了披衣给苍婧披上,“他若不醒,我也叫他醒。”
苍婧擡头瞧了他一眼,有些嗔怪他今日妄为,又有些放任他日后行事。
他们寻寻常常,平平淡淡,只需一个眼神就可明白彼此。他们同站一起,仅仅如此,就让萧如丝觉得无比孤单。
圣泉宫中传出一声长哀,萧如丝收起了艳羡又自苦的目光,回头担忧一望。
马宴却只宣了魏侍医进内。
“因食麻贲,陛下接下来会很精神。但精神过后,就会疲惫不堪,浑身难受。”魏侍医道。
趁着精神,苍祝去了宫牢。
宫牢里漆黑一片,时至牢笼开启,大平的天子再度出现在楚沅面前。
“你和燕王日日算朕的心,可是算足了。”
苍祝已换了身衣裳,他看起来精神好多了。楚沅知道那是麻贲的功效,它可以让人一瞬间精气十足。
即便心存恐惧,楚沅也仍想堵上一把。因为她看到了帝王眼中的薄弱。
“陛下恨我是燕王的妾。我也在想,若我遇到的陛下而不是燕王,也许就会不同了。”楚沅没有害怕,她坐在那里等着他,用着妩媚的眼神看着他。
她仍然拨弄着情丝,这是低劣的手段,是没有一兵一卒的燕王唯一可用的计策。美人计是最下等的计策,可是苍祝上了勾,中了他们的圈套。
“一开始你们装成兄妹,说一个翁主爱慕长平侯,那就是计划的开始。朕不明白为什么要选择这种借口。”他想要寻个明白,就像人死时想把一切弄清楚,知道自己为何而死。
楚沅便笑道,“燕王说,陛下最讨厌的就是比他名望高的人。要让陛下深陷于和长平侯的胜负之中,如此爱慕长平侯的女子转而爱慕陛下,才能更能吸引陛下。”
苍祝就是这样步步皆入了燕王的棋局。
他不想承认这个溃败,“朕在你们眼里,就是这样一个心性薄弱之徒?”
“陛下的心性不是薄弱,是被燕王看得透透的。”楚沅多少可怜这个陛下了,他好像完全不知道他的心性根本没有多少。在面对巧言令色时,他幼稚得像小孩,连想都不想就信了。
“燕王他一开始想让陛下大军无将,可是没想到长平侯挨得了痛,没用止痛药。他说长平侯若毁不掉杀不死,就只能去对付陛下了。这是比花心思去对付一个油盐不进的男人更简单的事。”楚沅道。
“你还想挑拨是非。”这些字眼听着多么入骨,苍祝已是羞愤难当。
谁能想到他们摆布着他。而他当真任由他们摆布。
楚沅又看到了苍祝的软弱,他惶恐不安的眼神是最好的证明,“可陛下不就是在意与长平侯之间的输赢吗?长平侯在百姓心中声望超过陛下,陛下就是想要胜过他。”
无论何时无论何地,就连刚才在圣泉宫里,他都想拿她来证明他的一胜。
苍祝已经回忆起了他的失态,回忆起了他在圣泉宫里的疯癫,“这些都是燕王教你的?”
燕王,看破了帝王,还用一个他的妾羞辱帝王。
“燕王只看出了你的野心,可只有我看出了你的悲伤。”楚沅走向了苍祝,苍祝有的恐惧油然而生。
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妩媚的女人,而是一把刺穿他的剑。手握楚沅这把剑的人是燕王。
他教会他的妾了解帝王的喜怒哀乐,这在世间是多大的羞辱。
楚沅在他衣间勾勒着龙纹,她用着最崇敬的眼神仰望着他,就像之前那样让他沉迷其中,“你独尊儒道,不是尊儒道,是想要天下人对你尊敬。可是你看看,长公主、萧夫人、长平侯、臣子万民,他们都不是真的尊敬你。他们只是把你当成了人,可你想做神。只有我,我尊你为神。”
苍祝无法平静得看着楚沅,他仍想秉持着帝王的威怒,可他是那样软弱无力地说,“你的手段也只会这些。”
“可是陛下,”楚沅双眸含笑,若伤若怜与他道,“与我在一起,你是最开心的。不像他们,他们总是和你过不去,你又何必在乎我是谁?你留下我,我就和你在一起,献给你最虔诚的叩拜。”
楚沅重复着她的手段,她的话依然动听美妙,将不堪化作利剑,苍祝依然被抽去一层皮,再无什么尊严。
“没了燕王,你以为凭你的本事,能在朕身边活多久。”
“没了他不是更好。有了陛下,奴家又要燕王做什么?”
苍祝迟疑地一蹙眉,“你现在想投靠朕了?”
楚沅眉眼露出遗憾,“燕王说事成之后,封我为后。但其实他更希望血脉纯正的皇族中人成为皇后。”
苍祝清晰地记得,楚沅喊着要他杀了苍婧。也便是因为这个缘由吧。
“那你觉得朕为什么会留下你。”
楚沅抚弄着苍祝的脸颊,将双唇贴近,“陛下,如果祭祀那天没有出事,我已经是你的皇后了。陛下要千秋万业,与天地同寿,我就是神灵恩赐于你的皇后。你想做神,我奉你为神,只有我懂你,我们就是天作之合。”
美人用尽爱怜,说着只有她懂他。可是那一日,吉兆变成了噩兆,美事难成。
所以苍祝眼前只有罪录上的几个字:致幻致瘾,药盛而死。
顺宁殿的宫人供出了他们的计划,燕王把她献来,迷惑他,就是为了害死他。
帝王望着那个依旧在谄媚的女人,淡淡的眸子没有任何的波澜,俯首间又似而接受了她的情丝,贴在她耳边,“既然是天作之合,那你要怎么帮朕?朕被你骗了,也被燕王骗了,要怎么信你?”
苍祝想着他们的计划,想着那个死状。燕王要让帝王在幻觉和药瘾中死去。如此,就没有人杀帝王,是帝王杀了自己。他一直以来忘记了燕王的另一个身份,他是先帝之孙。
楚沅媚眼如丝,轻声细语道,“燕王他没有走,他在离旬安城不远的淮阳。他要等到君臣离心,旬安大乱,然后近水楼台先得月。”
“君臣离心。他的算盘真大,所以他挑拨离间,所以他谎言说尽。”
“燕王他一直认为,如果当年不是因为陛下继位,他就不会从皇族血脉至亲成了堂辈。在此世者,除了陛下,理应是他血脉最纯,只要陛下一死,他再复了自己的身份,他最该当上天子。”
话毕,花容失色,美丽的容颜渐渐扭曲。
楚沅不解地看着苍祝,此时她的背后已刺入了一把匕首。
楚沅甚至都没看出他的杀心,只看到了他的软弱,“怎么会?”
“怎么会?你以为朕需要一个懂朕的女人?”一刀又一刀,苍祝用着最薄弱的样子,用着他欺骗妃妾的惯用面容,把他的匕首刺入她的身躯。
直到濒死的那一刻,楚沅才恍然,“你只是来问问燕王的去处。”
“问到的就是真的吗,看来你并不了解燕王,”苍祝推开了那死去的女子,擦了擦他沾满血的眉眼,“把她扔到看不到的地方。”
苍祝眉眼中仍是软弱不堪。
把她扔到看不到的地方,就没人知道那些事了。也就没人知道他是因为害怕她才杀了她。他赢不了一个识破他阴暗的女人,正是他赢不了他自己的阴暗。
赢不了,便杀了,身为帝王的苍祝还有这样一条后路。但苍祝不确信,那是否同样杀死了他的阴暗。
苍祝得不到答案,在这一场对决里,输的只有他。
楚沅的尸体被简单捆绑,运出了宫牢。
夜深宫巷,陈培言遇到了运尸的车。他不敢多看,可由着破布捆包的尸体在颠簸中露出了手臂,他亲眼看到了尸体的手臂上一点朱砂。
陈培言惊愣在地,他认出那是楚沅,他从没想过,如鱼得水的楚沅竟会是这个下场。
他心底只有一问,“如果连楚沅这样聪明的女人都会死,在宫里什么样的女人才能长久?”
楚沅的尸体扔下了深井,血染整片井水,臂上的朱砂浸在了井水里,渐渐的被洗去这抹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