圣人谎言破,悲怨落神坛(2 / 2)

一生反骨 骨焗 4516 字 5个月前

严秉之知道此事荒唐,但也不想出了差错,若出了差子。又会是被苍祝一顿数落,严秉之就亲自押运。

此日,高台道山设祭坛,祭坛百阶阶梯,祭昊天上帝。

随朱正司一礼,高呼,“迎神!”

由朱正司导引,苍祝身穿黄色皇袍,至祭坛前以高台道山山泉水洗净双手。与众臣走上高阶,至昊天上帝牌位前行三跪九拜礼。

天子跪地,叩拜大礼,仰望神位,目光与神位相合。

三上香礼,礼官向苍祝呈进玉帛。

苍祝献玉帛与神位,便在心中问这神,“我求大业长久,与天地同寿,可否应我?”

神位自然无音,可帝王心中所求已经澎湃。

朱正司又道,“进俎!”

苍祝将食器放置昊天上帝及五帝神位前。此时不再问,只在心中笃定道,“我便求千秋万业,与尔同寿!”

珍兽白鹿、猪、白牦牛被宰杀,放入食器。

高台道山里一片礼乐声,清净的庙房里圣女正备。

苍婧给楚沅带上了祭天用的冠帽。那是用白孔雀的翅羽做成的一顶凤羽冠,配圣女洁白如雪的衣。

楚沅屈膝受冠,“不知这一舞,可否让陛下心想事成。”

苍婧理着羽冠,不为所动,“你这一舞千万不要出了差错。”

“长公主真是可怜,人来了却不能入祭坛。”

苍婧抚过白羽,抚到她的耳环。或是苍婧手指凉,楚沅陡然一缩身。

苍婧道,“按奉常所定之礼,女子孽重之身不能入祭坛。但圣女是朱奉常以冰清玉洁之由请入的祭坛,圣女就好生去吧。”

苍婧让开了道,楚沅此刻不再是个普通女人,她是圣女,是人献给天神祈求福泽的礼器。她将步入祭坛,于祭坛起祭舞,成为活生生的礼器。

苍婧移开目光,背身而过。

这是一场喧嚣的开始。

神看美人,享美食,人饮福酒,受神恩泽。

可苍婧不信神,也不求恩泽。

她在庙房里一眼望去,这里的经文比人清净多了。苍婧驻足于道经前,她难得读上一回道经,只见了一句:夫唯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。(出自《道德经》)

苍婧读罢,一笑而过。不争,还得天下放过。

忽而木门吱吱一响,圣女倒在了庙房门前。一瞬间庙房里暗了下来,只有烛火点亮了一处。

苍婧回头间浓香四溢,一瞬没了知觉。

青铜鼎内圣火四起,道人擡着装着圣女的花台。花台若紧闭的花苞,被安置到了祭坛的最高处。美人美食,就在祭坛里一并献给了神。

花台被打开,礼乐响起,圣女本应起着凤鸟之舞,在圣火的灼烧下俯瞰世间烟尘。他们称此为圣洁的仪式。

但是花台上只有一个倒在里头极为疲弱的人,她未着圣女的凤鸟舞衣,飘扬扬起的是一层靛蓝的轻纱,绣着凤纹。

当众人意识到高台处不对时,只闻萧青道,“保护陛下!”

随后他孤身冲了上去。

苍祝在后急喊,“萧青,恐怕有诈!”

可苍祝没能叫回萧青,他转头支了邓先,“带一批人跟上萧青!”

香味还在苍婧口舌里,实在难受。她身子很是疲软,她在花台里,回身望,便是萧青逆着风朝她冲来。

礼乐一瞬抖过,朱正司指着陈培言喊道,“不能断乐!”

可是圣女不在,本应是凤鸟之舞与陈培言的礼乐相融,洁白无瑕的凤鸟一鸣惊人,一舞绝艳。本应是饮福酒时,高台道山的道人们都拿着备好的酒出来了,就侯在祭坛的第九十阶下。

“福酒饮是不饮?”礼官问朱正司。

朱正司极恐,他已不知如何是好。

苍婧被放在了祭坛上,这个不允许任何女子跨入的祭坛。因为奉常说女子入祭坛,神灵发怒,必降天雷惩罚。

可是什么也没有。天空一样明朗。

萧青已经奔上了花台,他一拢她,“婧儿,为何是你?”

“是她,她……”苍婧扬手一指,尚且头晕目眩,闭了闭眼,他靠近了她,让她靠在他怀里。

就顺着苍婧所指之处,那里是离花台之下,祭坛第九十阶。

悲哀至极的笑声传来,一个道人走上了祭坛。她摘下了帽子,一头发已成银丝,落至及腰。她的道服被她褪去,一身破旧的丧服展示在众人面前,在这祭天大喜之日,这丧服足以示为不祥。

她就这样一步步走到花台前,指着参拜神灵的君臣,“骗子,都是骗子!”

满目尽哀的妇人在祭坛上,那就是朱元昙。

她憔悴不已,已成了枯槁的骷髅一般行走,“哥哥,你看看,一个受尽世人唾骂,天下最恶劣的女子在祭坛上,却根本没有神灵之怒,根本没有天雷!是谁说女子不能入祭坛,是谁说女子孽重,神灵必怒?这世间孽重的到底是谁?”

朱元昙指着花台上的人,那里是罪孽深重的两个人。两个人都是触怒了神灵,都是礼教为之不耻的。

萧青怀中的人苦笑一下,“原来她想看看我会不会引来天雷。”

明日当空,静谧无风,若真有神灵,可会觉得这是一场愚笑的闹剧?

至少萧青是这么觉得,疯执的妇人,发怒的礼官,失望的君王,恐惧的道人,他看着这里百态,又看了看天空。

“若真有天雷,我倒要看看它打向谁!”

那少年轻狂,朱元昙十分愕然。她本就是要看看这世上礼教的真相,所以她选了苍婧。

她想看看会不会引来天雷,可明炽的阳光照在那里。萧青抱起了苍婧,从花台上走下,俯瞰着祭坛上的君臣。

萧青眼前万物皆空,唯有日光照在眼里,他的眼里就是苍婧,其他的又有什么。

朱元昙看着他们一步步而来,仿佛看到了万里荒芜的并蒂花,同生于荒地,亦会同死。

朱元昙不明白,她问,“为什么你为了她这样的女人,什么都可以不要。”

天下男子有多少能做到如是。在朱元昙的认知里,他们所求之名望,财富,仕途,女人,都是同样得多。

朱元昙只看到了少年眼里的热烈,他紧护着他怀里的人,“她是什么样的人,只有我知道。”

萧青抱着苍婧,走下了祭坛,至于什么祭天,什么神怒,都是他们的事了。这些荒唐事由着他们吧。

朱元昙震愕不已,恍然间大悲。她的夫君竟从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。

她不禁痛哭而出。

哭声与礼乐相伴,刺耳尖锐。

“你这个糊涂人,你给我滚下去!”朱正司指骂着朱元昙,他不停挥袖让她离开,还吩咐着,“把圣女擡出来!”

朱元昙无动于衷,她就站在那里,以着一双枯槁的眼睛看着他们。

朱正司又挥袖让礼官,让道士都动起来,“把她给我带下去,把圣女擡出来,祭天继续。”

可无人敢去那里。他们都说,“朱奉常,祭天已经被打断。现在没有天怒,不代表待会儿没有。”

前来护驾的长平侯早已离去,朱正司就朝着邓先喊,“邓将军,你在此保驾,岂可任由祭祀中断,还不速把这疯妇带下去。”

“我奉命保驾,又不保祭天。这是你们奉常的事,也是你的家事。”邓先道。

没有人去管一个疯妇,朱正司独自一人冲了上去。连滚带爬地过去,一巴掌打了朱元昙,把她打在地上,又踢又骂,“你为什么要坏我的好事。”

巴掌打在脸上,她就记起了五十年的岁月。五十年来,朱元昙每一时每一刻都像现在这样卑微。任着礼教的鞭笞,任着男尊女卑,打在她身上,不敢言,不敢怒。

当谎言撕破,五十年的生命成了最大的笑话。而这一切,就是奉常,就是他口中的礼教造成的。

朱家传下来的礼教,是最大的谎言。

朱元昙一推朱正司,掐着他的喉咙。

礼乐未断,反至高扬,正是祭祀之乐献给神灵的欢歌。朱元昙和朱正司互相扭打在一起,俨然成了代替圣女的献舞。

“我活了五十年,五十年啊,我都是这样过来的。家里的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。女子屈从,夫为妻纲,熟知廉耻,不嫉不妒,无贪无欲,方为贤妻。你们说每个女人都是这样的,不是这样的女人那算什么,她根本不算人。可是为什么,我顺着你说的做了,我却被休了?”

她问着朱正司,朱正司只有满腔的怨愤。

她问着神位,神位无言。

她问着上天,上天不应。

最后只有一声哀嚎,“我被休了!”

愤不能平的朱元昙想着生平的一幕又一幕,她深信不疑的都是自私的谎言,可她又如何在谎言撕破后活着?她的天地已经崩塌,失去了夫君的她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活。

“你告诉我,一个被休的女人该怎么活?”没有人告诉过她,没有人教过她,一个被休的女人该怎么活。

“你被休了就去死,去死啊!你又不是人,你算什么人!”朱正司朝着朱元昙的脸奋力一扇。

这一幕实在看不过眼,有礼官问苍祝,“陛下,是否中止祭天?”

苍祝只擡了手,反身撤出,“把他们两个拉开带走,成何体统。”

乐趋于平静,恰到好处的平缓尤若寂静。冲上前的将士把朱元昙和朱正司拉开。

祭天中止,意味着朱正司身为奉常的渎职,意味着他所有的占卜,所有的神意都是假的。

“都是你,你个疯妇,本官是圣人,是世间真神,你毁了本官。你为什么要毁了本官,你为什么要害本官。”朱正司不停地擡起脚,想要踹死朱元昙,可是一脚也踹不到。

他悲愤交加,面红耳赤,不断地挣扎,却不肯睁眼看看,他已被将士拖了多远。

祭坛上已经彻底安静,朱元昙的腿脚发软,她是被拖着走的,垂着头的她也不知行了多远。

她不知自己有多狼狈,她的嘴角带血,眼角带伤,她看不到。她只能看到一双操持了夫家近三十年的手布满了皱纹,苍老的令她惊讶。

她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自己一眼,对岁月的流逝难以置信。

“去死啊,去死吧,你这个孽妇,都是你的错!”朱正司的叫喊仍在。

朱正司就像以往那样,想用一句话命令着她。就是他,让她出嫁,就是他,告诉着她,一个女人应该做什么。礼教祖制,三从四德,所有的字眼都浮现在眼前。

朱元昙整个人要被那些字眼吞没了,她无法再去相信那一字一句。她咬了将士一口,随后挣脱跑向了花台。

她在那个圣女本该的位置,双手扬上,高问上天,“神灵啊,如果你真的存在,为什么不告诉我奉常错了?如果你真的显灵,为什么不告诉我,我要怎么活下去?”

一片寂静,那些传说里的神又在哪里?回荡在她耳边只有朱正司那句话,“被休了就去死啊。”

被休了就去死啊,这仿佛是世间对她唯一的回答,是她唯一得到的指引。

朱元昙无力地站在那里,高台道山上一眼望去,不见旬安,只见深林。这是她第一回登上祭坛,这是她第一回看看人世。

她在这半百人世里,一切随了男人,在家从父,父死从兄。嫁人也好,做什么也好,都随了他们。

她一直都认定,夫家三妻四妾是寻常事,是每个女子都会经历的事,她把嫉妒隐藏,她努力得想要得到一个儿子,在这纲常里得到一席之地。

“五十年了,大半辈子过去了。我还以为他有多喜欢别的女人。我多想看看,他到底有多喜欢这些妾,结果他一点都不上心,转头又纳了妾。根本不是什么喜欢,是他们永远会纳妾,他们根本没有良心。”

朱元昙摇摇欲坠,最后望着深林,整个身子就像吸入底处的深渊。丧服坠下,像一束白芒扎向地面。

她受着礼教的熏陶,恪守本分,穷尽一生一无所有。

即便看破谎言,她还是无法逃离来自兄长,来自男人,来自奉常的一句指引。

那指引若是对的,她就得去死,可若是错的,她也无法再面对她未来的人生。

已经过去五十年了呀,她还剩多少年?去死吧,耳边是朱正司的声音,声声刻骨铭心,她接受这个指引,就像接受着五十年来的纲常。

“咚”的一声,朱元昙摔在了一辆马车上,那是祭祀用的最后一个物品,正好按时到达。

八尺之上,红绸瞬间湿透。片刻后,尸体从顶端滚落下来,遮盖祭祀之物的红绸也随之掀开。

运至祭坛的祭品因朱元昙而现出了真容。

那是一块石上,石上刻:冰清玉洁圣女出,天赐国后献福泽。

这块朱正司严令禁止任何人窥探的神秘之物,就是他的吉兆。

吉兆在流着血,冰清玉洁四个字彻底被鲜血覆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