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王不动声色,推着一姑娘上前,“去,伺候君侯。”
那姑娘笑容浅止,回拉着燕王的胳膊,“燕王,你就饶了我吧。这君侯我不敢伺候,他吓人。”
燕王听着颇为好笑,“含春楼的名花不是号称天下男人都搞得定吗?还是说长公主的人你们不敢动?”
燕王怀中的姑娘搂着他,忙给自己的姐妹解围,“倒也不是,别说是长公主的人,哪怕来的是天子,只要有心我们也不怕。可这君侯你看,他眼珠瞪你都快瞪出来了,他对我们不感兴趣,是来找燕王谈事的。我们看不出他喜好什么,不小心惹了他,反是没好果子吃,我们不赚赔命钱。”
燕王就着两姑娘的扯袖,脸一拉,“长平侯你看看,你来花楼不寻乐,找我谈事。连姑娘都不喜欢你,你真扫兴。”
“谁让燕王喜欢来这。”萧青弹了弹几案。
燕王看着来者二人,一个坦然而坐,一个奋笔疾书,“朝中官员随口弹劾长平侯心眼小,爱记仇倒是真碰对了?”
“对啊,他们可了解我了。”萧青道。
“那我得小心,就怕长平侯记着我的仇。”燕王小心道。
萧青倒显了和善,“大事面前,小仇也不算什么了。”
“去,给本王换间阁侯着,”燕王挥手遣退了两女子,缓缓坐下,“君侯找我有什么大事。”
新晋君侯的幽幽深目着实难测,又仿佛暗示着什么,叫人臆想。
“此次前来,我是来谢燕王知会我,我方救下吾妻。其次,我是来和燕王谈谈,燕王有什么条件给我。”萧青斟了一觞酒,亦给燕王一觞。
燕王陡觉有趣,“长平侯所指,我可不明白。”
“燕王与其和那群墙头草联手,不如和我联手。”青衣之袍胜如战袍盔甲,俊眉若剑,望之冷酷。
“你这是?”
而萧青正是说,“天下兵马为我所有。”
燕王微握了拳,“长平侯难不成有反心?”
萧青一指落在剑上,按着龙纹之上的红宝石,“这世间不容我,我又何必容它。”
“我以为长平侯乃忠君之士。”燕王眼眸间深深一笑。
“忠什么君,我已是佞臣,”萧青擡起一觞酒,握得酒觞颤颤,“他骗我,说好把他的皇姐许配给我,结果一次次食言。”
“长平侯原来是为了美人,真乃性情中人。”燕王说之扬长而叹,那叹息之声下,一张脸显得阴沉又执拗。
“不止是美人。”
燕王只是一笑,毫不在意道,“长平侯看错我了。我只是献美人,你说的事,我可无此心。何况以长平侯之势,若有此心,何须找别人坐江山。”
酒又入觞,徐徐流音,萧青淡然处之,“燕王做忠心耿耿之人,陛下这次可以放心了。”
燕王微冷了面色,“你这话什么意思?”
“燕王若有反心,大平危矣,陛下当然要试试你。”萧青道。
燕王笑容逐渐消失,又饮了一觞,“原来长平侯是来替陛下来试我的。”
萧青前倾了半身,低声道,“朱奉常他们也是试你的。”
“他们看起来不像是陛下所派。”燕王纵然笃定,但也不禁回想起这些人左右逢源,精于算计,墙头草倒来倒去。
“当然不是。”
燕王稍稍松了口气。
“他们摇来摇去,摆来摆去,良禽择木而栖,取之有道。所以我也和他们联手了一回。”萧青眼中几分讪笑,又几分审度。
燕王面色沉沉,“难道长公主长街遇害是你和他们串通一气?”燕王瞠目结舌良久。
他还未捋清这等乱事,缓缓一撑额,不禁怀疑,难道朱正司真是在骗他?
“我夫人毕竟和陛下是手足,难免护短。我要她的心在我这里。”萧青握着酒觞,似而握着筹谋,要江山美人尽得。
燕王握着觞,手却慌乱,“真是看不出,长平侯竟算计至此。”
“要想成大事,必须心狠手辣,”萧青尤若惋惜,又尤若诚恳,“我与陛下已不同道,燕王现在可以做第二个选择了。”
“本王说了,本王只是献个女人,谋个大好来日。”燕王举觞一饮,无动于衷。
萧青狠狠一握觞,“既然如此,那燕王不要坏我的好事。”
萧青这一回失算了。
直至入了马车,萧青才收起了深暗的眉目。身旁的小侍还没回过神来,连笔都在发抖。
“太可怕了,我从来没这么干过。长平侯,刚才你就像造反的叛军,我就像叛军的小喽啰。”严秉之咽了咽口水,这是他头一回扮成什么副将。方才燕王盯着他,他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。
车内很安静,萧青攥着拳沉默无声。
严秉之颤着声问,“你又想干什么?”
又闻身侧的萧青不可思议道,“没什么,我就是在想燕王这都不反,难道真不想造反?”
萧青还在体会燕王看他的眼神。他再次感觉到了那种嫉妒,而他可以确定,燕王的嫉妒是出于苍婧。
萧青无数次体会过这种来自男人的嫉妒,这一回尤为深重。
男人的嫉妒和女人不一样,一些男人不止嫉妒别的男人比他强多少,还嫉妒他有什么样的女人。
他们看到一个男人身边有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女人,就会嫉妒得发狂,即便他根本不喜欢那个女人。倘若那个女人又漂亮又聪明,那这种嫉妒就会更加地浓重。不巧的是,苍婧就是这种又漂亮又聪明的女人。
在萧然的身上,萧青就体会过这种嫉妒,萧然比起外人,他的嫉妒心更为强烈,他还有来自兄长的嫉妒。
而燕王比起萧然,更容易激起萧青的怒火,萧青说不上来,就是看着燕王特别想要给他一拳,打得他满地找牙那种。
严秉之总觉身旁这位透着股邪劲,他侧身看了看萧青,这都出了好远了,萧青看起来还是可怕得很,“人家不造反,你怎么非要他造反才高兴,不会是你要造反吧?”
今日萧青可是当了佞臣,一身反骨。
萧青尽力露出了个笑容,那笑容显得勉强又难看。严秉之还是觉得发毛,那感觉和萧青闯入监牢时差不多。
“我对江山没什么兴趣,就像严太守对诗词没什么兴趣一样。”萧青道。
今做佞臣是萧青做给朱正司他们看的,身边的剑也是他故意带去的。
在朝堂这么久,萧青看多了,那里没有什么永恒。人心互相提防,互相试探,看似密不透风的联手,往往敌不过一只苍蝇般大小的事,嗡嗡一叫,就能搅出事来。
虽然朱正司他们上了当,可燕王一点纰漏不出。这让萧青很是不爽快。
严秉之听他无反心,稍稍放了心,“燕王反正我是没记到反心,但有天香阁里的那两个姑娘作证,守门的杂工也是府衙的人,他们都看着听着。朱正司还有其他三臣和燕王暗联,我会记成笔录呈给吏府。”
“有了府衙的人作证,加上吏府和廷尉,总不可能让他们好过。”萧青握了握拳。
严秉之冷不丁看了眼萧青,“长平侯怎么知道这个花楼里的名花会有杂工跟着,还特意要我换成官府的人?”
“最近军营里处置了个嫖赌之人,从他口中知道的。”萧青道。
“原来是这样。”严秉之松了口气。
“严太守在这种地方的人脉倒是不少。”萧青后知后觉问道。
“哦,以前查李国舅,李国舅经常跑这些地方。”严秉之一板一眼道。
“原来严太守也见了不少。”萧青点点头,深有所感。
两人互相看了一眼,都变得紧张兮兮的。
最后互相指着对方,异口同声道,“别和我夫人乱说。”
过后,两人同叹息。
“我只是开个玩笑,你那么认真干什么。”严秉之哪里料到被萧青绕了进去,最后紧张得都冒汗了。
“严太守的玩笑,一般人开不起。”萧青说着也擦了擦额头的汗。
“我学你苦中作乐,办案已经够苦了。”
“我头一回听严太守说办案苦。”
严秉之唉声叹气,“我们别高兴太早。府衙里那个老妇人咬死是她一人的事。就算有笔录呈交,兴许也没什么用。”
“严太守的笔录是陛下认准的,最是公正。”
“陛下才不信我呢。”严秉之一点都不信,苍祝不是最爱欺压他了。
“其实陛下他……”
萧青想为苍祝说些话,可严秉之很是恼火,“少和我提他。你知道朝中牵强附会的事不少,我就怕最后不了了之。”
严秉之当时以律法之命拼命拦着他,今日却一点不自信。萧青未免怜悯,“严太守何时这般不相信律法了。”
严秉之局促不安,“以前我一直以为律法就是正义,可律法在变,世事在变,我以为的很多事都变了。我不知该相信什么,律法是律法,正义是正义,这已经变成了两回事了。”
严秉之早已不是那个深信律法之人。他被苍祝磨得没什么脾气了,如今是有些悔意,悔当初为何读了个法,到旬安来查案。
“律法即便改变,可正义依然是正义。”萧青道。
萧青很难去回想那天的情形,他的脑子好像选择抹去了一些画面,让他好受些。但他依然记得那时的所思所想,那时的感觉。
“那天我是真想杀了那三人,但犹豫了。我还是相信世间有正义,”萧青此刻露出了歉意,“那天言语不当,是我的错。”
“你说的又没错,这个世道不是我们认为的好世道。”
“严太守,世间最大的无奈是有律法,但最大的欣慰也是有律法。”
严秉之捧着笔录,看了又不想再看,“律法尽在张长明手中,张长明写律法就是看天子脸色。这不是律法的绝望吗?”
马车内多是沉闷,萧青望着车窗外,看着人来人往,仍然道,“相信正义吧。”
严秉之落寞之情尤在,“我不明白,正义到底是什么?没有了律法,还能用什么来相信它。”
徐徐来风,马蹄瑟瑟,萧青不望人世,只看着他的剑,“世事在变,律法在变,但正义是不会变的。它并不只是人世间的律法而已。”
严秉之迟疑,“是这样吗?”
萧青松了眉头,此时眼中方有了暖意,“因为正义是我们生来就相信的事,不需要靠什么来证明。”
严秉之双眸稍凝,“这样不算傻吧。”
“可即便是傻,世世代代,后人复后人。不论世间怎么变,我相信永远会有人与我们一样相信正义。”
艳阳透着车窗照进,严秉之看着太阳,“如果正义是世间的太阳就好了,因为太阳总会升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