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街祭他妻,他祭朱家门(2 / 2)

一生反骨 骨焗 4404 字 5个月前

“神灵因你发怒了。”

“赶紧祭天,平了神怒。”

“你不配与长平侯在一起。”

“大将军一生的耻辱就是你。”

苍婧的钗被摘去,她的发被扯着,她的衣衫也要被扯落。他们以祭天平神怒的名义,要在这里把她践踏得一文不值。要用她的尊严,她的生命来祭奠他们口中的神灵。

划在她身上的手,撕扯在她发间的手,是世间一道道利爪。是相信着她背德而惹怒神灵之人的愤怒。她的裙角被扯烂,她的衣袖被撕碎,

而她只能竭尽全力护着最后的尊严,以最愤慨的声音怒嚎,“别碰我!”

她可以在朝堂杀尽四方,可以撕碎权贵赋予的礼教谎言。她知道那是谎言,他们也知道那是谎言。所以她可以游刃有余。

但是在这里,谎言是真理。她在真理中怒号,是她身为叛逆的恶,是她一人罢了。在洪水波涛里,触犯真理的怒号会被吞没。

她失去了荣华带来的尊贵,她失去了尊贵带来的利器。只在此刻,马啸一亢长天。

在这人世盛名的长平侯、大将军骑着马冲入了人群。他扬鞭一起,一改了往日的谦逊,朝着苍婧的马车驰去。

“长平侯,律法规定,集市不得驰骋!”官兵喊道。

可官兵眼前早是一片飞影略过,青衣如风,骏马高跃。滚滚铁蹄奔来,长鞭之下人群迅速散开。

冲啸而来的马,空中响彻的利鞭,成了撕破真理洪流的唯一利器。它们将人墙生生开了一条道。

马车的颠簸停了下来,如野兽般的人如潮水涌散,顷刻逃去。

她听到了,马啸声传来,那并非是九逸。但亦是昏暗里的响雷,是惊蛰那般的雷霆之声。

苍婧没有擡头,落魄的她竟不知如何面对他。尊荣不在,碾入尘埃,一下子让她这些年的傲气受挫。

是他先把她拥入了怀。他身上熟悉的味道,使她的刚强决堤。她埋入他怀里,寻求那份温暖与依靠。

还有人不甘不愿,在那里喊着,“她是天底下最坏的女人,她应该祭天平神怒!”

萧青的身躯在发抖,他的心在滴血。

山河万里,满城百姓,尊崇的是他英勇的战绩。可战绩是生命之下的辉煌,而他生命的本身在他们眼里是否辉煌呢?

也许生命本身比不上这种辉煌吧。

“那我就做天底下最坏的男人,哪个神敢要她献祭,我就诛了他!”萧青一人望尽眼前人海。若是长剑可以削人言,那他必然已杀尽人言。

从未一刻,如此清晰了然,世人的尊崇只是于他的战功赫赫,其实没有这些,他这个人还是那样不讨喜。他只是个不讨喜的人,一个活生生的人,他容忍不了他们伤害他的挚爱。

只恨空有战马利剑,他唯有抚着她被扯得生疼的发,以孤身拥她一人。

他泛着光润的眼,压着艳阳下最骇人的痛楚,没有人再敢上前。

苍婧在他怀里,闭目许久,终觉了他的身子紧绷而抽着。

她的手扣在他背上,“没事了,我没事了。”

萧青没有敢看她有狼狈,他一把扯去了他的外袍,给她披上。外袍褪去之后,他只剩棕褐色的里衣。

“八材,回家!”萧青跨上了马,牵起了马车的缰绳,面着人群,面着苍穹,“天下恶人从此加我一个,我萧青与吾妻同生共死。”

铁蹄惊掠处,潇潇风鸣。双鸿雁,无处话哀,行过世说纷纷,再不道一字证清白。

八材抹着眼泪,爬上了马车。

“八材,不要哭。”苍婧没有哭,没有落泪,她拢着萧青的外袍。

八材抽泣着点头。

萧青像以前那样,像个骑奴时那样,给她的马车开路。人海由着萧青的步步前行而散开。

威震天下的大将军,仍然为他的公主牵起了马车。

他骑在马上,没有低头,没有胆怯。得了世人尊崇的长平侯,做回了骑奴。他不要这些虚妄的尊崇,没有人明白,就无需有人明白。

不做避雨者,不求安宁处。但为挡雨伞,同入雨纷纷。

他们看着,看着萧青的官袍,萧青的马。他们都说那是长平侯的荣耀。可他把官袍给了她,他的马还在为她开路,他把自己的荣耀贬得一文不值。

他们愤慨他的痴愚,他却在愤慨他们的残忍。

在他心里,只有不能护她,才是他的耻辱。

在世人的眼里,他给自己的辉煌增了污迹。他们看不到她,永远也不想看到她。而她还是擡起了她倔强的头,与他一样直面着世人。

走出人群的他们一路远去,朝着家而去。

“他一定是疯子,不然就是傻子。”萧然踢了踢脚旁的碎石。

一把杀猪刀又抵着颈,“滚回去卖猪肉。”

那呆于人群的司马长君仿若梦醒。他忽然看到以前,看到两个曾不畏世人,不惧流言的人。那是他和他的夫人。

他们也曾一样冲破了世间所锻造的层层枷锁,他们豪言世人皆醉我独醒。她的夫人爬出了高墙,跳入他怀里,与他私奔而去。

司马长君麻木的面容忽而一颤,呜咽从他身体里发出。他恍然站着,望苍穹,望世间,问自己,何时麻木不仁至此,一路走来,竟忘得彻底!他和他夫人也是那样,海誓山盟,愿为彼此做天下不仁不义人。

一块砖石落地,砸在了朱元昙的脚边。那远去的马车承载的明明是世间最恶的人,可她自问,“为什么?”

苍婧,她与礼作对,与人作对,甚至都要与天作对。朱元昙原以为,像苍婧这样的人,今日是活不了了。可是她那个世人都不认的夫君,竟与她一样,与天下作对。为了她,他不要了名望,连神都要诛。

还有那个赵蔓芝,那个本该祭死在墓下的女子,她不仅嫁了人,还穿着捕吏的衣服,追逐在街巷,提着剑去捕那些闹事之人。没有女人会是她那样的。

甚至是落魄的司马长君,都是世间可悲的证明。他的夫人正是休了他,才让他受尽折磨。

世间定下的礼教,他们屡屡在言说的祖礼,为什么她们都不遵守。

不遵守礼教的女人,都若耀眼带刺的花,她们受尽了违抗世俗的教训,可朱元昙竟觉得她们过得很好,比她还好。因为她们不服输,她们自在,她们顽强,她们……她们只是她们自己。

朱元昙头一回在想,这个世间是不是颠倒了什么?她不知什么是真,什么是假。脑子里浮现出了可怕的念头,她所坚信的礼教是不是谎言,骗了她一辈子。

今日的旬安城,不再是太平人间。

太守府里有诸多乱事之人,依法责刑。率先惹事的十人,赵蔓芝抓了三人,二个壮汉,和一个老妇人。

赵蔓芝赶着去了长平侯府。整个府邸都很压抑,没有人敢出个重声。

八材带着伤,眼里含着泪,反复念叨着,“太过分了。”

赵蔓芝没有见到苍婧,只见了萧青坐在房门前。身旁摆着一把龙身缠绕的宝剑。

宝剑镶缀红宝石,是龙的眼睛。龙的眼睛在闪着斑驳的光,好像都在哭。

赵蔓芝轻轻地走进,不敢打扰什么。萧青就像守在门前的将士,握着双拳,看着前方。

“长平侯?”赵蔓芝叫了他一声。

萧青说,“放心,她喝了安神茶,要过些时候醒来。”

比起苍婧,赵蔓芝开始担心萧青了,“长平侯,你还好吗?”

今天的萧青是赵蔓芝见过最可怕的样子,眼底黑幽幽的,看不到光亮。整个人冒着杀气,恨不得见谁就把谁撕碎。

在此之前,她见过的萧青从来都是温暖热烈,谦和如光煦。

“我给她换了衣,她一身的衣都被撕破了。她颈上,脸上,耳上,手上都是抓痕。她没有哭,她说不会为了这些人哭。她说就怕见不到我……她是我最珍惜的人,是我揣在心里的人。”他掩着悲恸,却难以再说下去。

赵蔓芝沉默了良久,心中同样悲切。她知道今日有多难,知道苍婧遭受了什么。

“长平侯,你不要这样。我抓到他们了,他们说是朝中奉常朱正司府内的人,奉他之令行事。严秉之一定会给公主姐姐讨回公道。”

听到了朱正司的名义,萧青压不住杀意了,“公道都是他们的,他们今日就是以公道的名义要婧儿死,”萧青拿起了他的剑冲了出去,“管家,若婧儿醒来,告诉她我出门一趟,别叫她担心。”

萧青骑上了他的战马,快若疾风黑影,一骑绝尘。赵蔓芝追到门口就追不上了,只觉这下要出事,她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去往朱正司的府邸。

萧青去了太守的府衙。

严秉之看到萧青的那一刻,又看到了鬼。没有了温润的萧青,尖锐可怕,蒙着阴森。

“把他们交给我。”萧青一路走去。

“你难道要动用私刑。”

严秉之一路拦着萧青。或是推搡,或是挡道,甚至都动起了手。可他挡不住萧青,一路直到了府衙的牢笼。

“长平侯,你不能意气用事,”严秉之从后抱住了萧青的双臂,“恶人自有律法处置,可你若杀了他们,就是大罪。”

“我会回来领罪,”萧青还是直直踢开了牢笼,“可你治得了朱正司的罪吗?”

“我……”严秉之犹豫了,他确实没什么信心去对付这些权术之人。

“他根本不会有罪,他会说这是诬告,他会安然无恙地脱罪。”萧青呼吸浅浅短短,他的心上已经扎上了一道口子。

他一直在想,晚来一步,他最珍爱的人就是陈尸于市,被他们活活祭了天。

严秉之用力抓着萧青,“那你不能知法犯法。”

一瞬间,萧青双颊都显出了牙痕。他的眼更加昏暗无光,“世间有恶人,律法不能惩,世间非恶人,神意却来咒。那我就做这恶人,吾妻之仇,就在我身。”

世间有恶人,律法不能惩……严秉之听着,忽而也尤若丧志。

旬安长街出现了一匹黑色的战马,一路拖着三个绑在一起的囚犯。战马之上的男子世间恶煞,人人都见之仓惶。

在世人口中,他从一个男奴到卫君,到萧将军,大将军,长平侯,流言诸多,从诋毁到赞誉,他总是未出一声。

他们以为他仍然会沉默。直到今日,旬安城里多了一个恶人,一个天底下最坏的男人,他要为天底下最坏的女人报仇。

萧青把他们带到了奉常府邸,府邸的主人没有出来。

那三人中的老妇人朝着府门大喊,“朱老爷,长平侯他疯了,快救我!”

朱府的人听到是萧青来了,府门立刻紧闭,只有管家回了句,“我家老爷还没有回来,长平侯请回吧。”

萧青提着剑,拖着三人到了朱府门楣下,“我不找他,我来去煞!”

萧青的剑抵在那三人后颈,这是一把斩过敌军千人首级的剑,锋利无比。

剑一起,却未落。

有一个声音在问他,“你在杀谁。”

他手中的剑是先帝打来铲除奸佞,他带着它走上韩邪的战场,杀敌千万,斩下数千首级。

现在他在把剑对准了旬安城中手无寸铁之人,即便那是恶人,可是否也只能斩了他们来泄愤,而不是他们背后的那个操控一切的恶臣。

萧青迟疑了,严秉之那声声嘶吼又在耳边:

“你不能知法犯法。”

“恶人自有律法处置。”

在他犹豫之刻,一道弩箭袭过耳旁,萧青旋身避之。面前有一飞速之影,正是赵蔓芝。她又以一道弩箭逼退了萧青。

在萧青斩落弩箭时,赵蔓芝趁此拉住了捆绑囚犯的绳索。

“你在做什么?”赵蔓芝问道。

萧青惶惶难安,“我要把他们三人首级挂在朱府的门楣上。”

这就是他想做的,他想用他们的血染红朱府的门楣。既然他们信鬼神,那就用鬼神的说法来去煞。

赵蔓芝没有觉得惊讶,只觉得痛心,“你想想长公主!”

萧青手中的剑猛然一停。

“你在这里杀了他们,就是给了别人最好的机会。会有多少人借此弹劾你?朝堂是什么样的?玩弄权术的人心思多毒?我爹是怎么死的?这些你都比我清楚。你若是出了事长公主怎么办,你不在的那些日子,她每天都在画你,每天都在想你,你要她承受多少回这样的痛苦。”

一阵悲痛盖过了满腔愤怒,那疯狂的人尽是痛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