苍祝随着耍了份无赖,“燕王,这世间痴情人不止令妹,朕总不能容令妹,而不容长平侯吧。”
“陛下所言甚是,”华明一举觞,对西席一众撺掇的臣官道,“既然众位觉得长平侯战功赫赫,又盛名当头,可比燕州。那么论身份地位确实已与长公主门当户对,君子理应成人之美。”
由华明一开口,内朝之官开始纷纷相论。
刘伯安道,“行君子之道,亦是孔孟之道,不做君子,就是不懂孔孟。”
刘伯安这话如扣了个帽子,使那西席哑然片刻。
卫林见之嘲道,“刘大夫,你说在座何人不君子?”
刘伯安不言,柳永康一笑,“那便看何人喜欢夺人所爱。”
内朝之官与外朝之官行若两势。燕王无亦言相对,面色不悦,一口饮罢一觞酒。
苍婉头一回见这般事,此般归来,不仅人变,朝堂也有变,她正是惊恐万分。
席间你来我往之间,皆是争锋相对。这比她想象的局面还要难得多。就是这样的局面下,她的皇姐和长平侯毅然决然,不曾变过吗?
她又见长公主之席的小君侯自顾自倒了一觞甜果汁,就两手握觞走向了苍祝。这般小的孩子竟一点也不怕。
苍祝看程襄人小鬼大,还学大人用觞喝甜果汁,就觉新奇,“襄儿你这是来敬酒?”
程襄郑重地点了点头,苍祝就随他一饮。饮罢,程襄歪头问,“舅舅,方才他们争来争去,是在争做媒吗?”
苍祝不知程襄打什么鬼主意,就缓缓点了点头。
“襄儿有个学问上的事,今天这么多臣官在,不知襄儿可否问个问题,请教他们。”
苍祝抱着程襄一指众官,“你问,朕也想看看这满朝才俊,能否解你之惑。”
程襄对着官员道,“诸君有礼。我近日读一词名为抱布贸丝。可这个故事不太好,故事里的女子与氓成婚,婚后尽是苦难,我不喜欢这么坏的故事,如何才能让这个故事变得美好呢?”
“其篇曰:氓之蚩蚩,抱布贸丝。此故事中女子婚后才知男子品行不善,众卿有何解?”苍祝指了西席一位鬓髯成霜,身材矮小,眼袋深重的老者,“此事倒涉及礼教,朱奉常管礼教,在朝中可是圣人,对此可有解?”
奉常朱正司对着苍祝和程襄行礼道,“那男子品行不善,那女子还不知,执意要嫁。若是有个媒人,自也不会如此。”
程襄咬着觞一角,睁着大眼睛好生认真,“有媒人就可以了?那若是媒人与那男子沆瀣一气呢?”
掌礼教,执宗庙祭祀的圣人朱正司顿时哑口无言。
“舅舅,襄儿知道怎么解。”小小的君侯说些稚气话,席间且当个小孩子的笑话看。然那小君侯跑向了她母亲,一抽她母亲衣袖中的丝绢,苍婧衣袖垂落,一时惊愣。
程襄跑向了萧青,“父亲,这是我母亲的丝绢,你可愿用你的衣布换这丝绢?”
丝绢泛着的香,萧青最是熟悉。这些俗事他很是乐意,就拿剑割下衣角一块布,交于程襄。
程襄扬着换来的锦布奔向了苍祝,他手中的锦布如一小小飘扬的旗帜,惹了众人的眼。
“就像这样。襄儿做媒,用我母亲的丝绢换父亲的布,我不抱布贸丝,我抱丝贸布,这样故事不就美好了。”
程襄把母亲、父亲的称谓见得特别响,就是要叫人听得清楚些。
苍婧掩了掩眉目,他们两个是真的俗得很。可为何他们做这些俗事倒是这般容易。她捋了捋衣袖,游动着双眸。
那稚子正是欢脱,又有谁可以责怪,他天真又活泼,蹦蹦跳跳地跑到苍祝身边,十分得意,“舅舅,你看,襄儿的媒做成了!”
苍祝忍俊不禁,“行,襄儿的礼成。”
朝中之臣也不知现在到底是真是假,因为那帝王像是玩笑,像是顺着孩子一般。
那圣人朱正司可没了脸面,看不过去了,扬声道,“陛下容痴情之人,但岂能容由一孩子玩闹。长公主择婿,世间能匹及长公主者,得身出名门王侯。”
随朱正司一言,西席间的话辞都转了风头。
“长平侯终归是奴出身。”
“长平侯之家世,与长公主难相匹。”
“长平侯出身为家奴,此事天下皆知,与长公主断断不可结亲。”
“皇族声誉为重,不可结此亲。”
方才说着长平侯少年英雄,不问出处。如今莫过言说种种出身不匹及,有辱皇族声誉。
臣官说辞,余音缭绕,又闻一声童言起,“舅舅,我曾听过一个有趣的故事,叫以子之矛,陷子之盾,今日可是懂了,就是像他们这样。”
童言无忌,还带格格笑声,顿叫那些人缄默。
杨贺转头一望奉常。没想到在这个时候,跳出来的是一个不参与政事,却是九卿之首的奉常。
“我看燕王和他们是早早串通一气了。”杨贺提醒萧青。
因为奉常的参与,事态比杨贺想象得复杂多了。那是朝堂世人常称的圣人,承天意神意,以礼教规世人,这方人声望极高,九卿皆敬。
他开始忧及自身,到底要如何在这九卿之中为帝分忧。
而杨贺身后的内朝之官随了程襄的笑声而笑。他们开始了与西席的相对,四位大夫年轻有为,不怕众势。
“诸位可知,朱奉常祖父之事天下皆知。按诸君所为,朱奉常出身虽名门,可名门之内又出辱没名望之事,朱奉常是否应就此位?”华明戳破了往事,让杨贺一惊,他不敬奉常,不敬圣人,果真是极谏客。
西席望及九卿之首的奉常,一瞬不敢多言。
“华明,你胡说什么,那是当时世人构陷!”朱奉常顿时急白了脸。
刘伯安赶忙上谏,“陛下,那是否要重查朱奉常祖父冤屈,也好给他翻案,以正是非。”
朱奉常又急忙阻道,“刘大夫总爱把事挑大。此事在文居帝时已定论,我先祖功大于过,陛下何需费力重查。”
卫林及柳永康相望苍祝一眼,苍祝如淡观一场好戏,也不插手。
卫林与柳永康就故作调和,纷纷道,“不必如此言重。”
卫林道,“朱奉常是贤德人,今朝都称了个朱圣人。文居帝必是以贤思之,方可让朱家位居九卿。”
朱正司听之才歇了火。
柳永康随即道,“既然朱圣人非以出身之故承九卿,那长平安侯出身也非要紧。”
朱正司与西席众客望罢,暂无声可驳斥。
内朝之官总与外朝相对,此般两势在一场宴中已现端倪。东西两席势不同,不合谋。
燕王在此笑罢,“百官各有各理,若由本王道,陛下总不能任由一个孩子来胡说玩闹。长公主千金之躯,其姻缘自然要为了皇族声誉考量。”
徐徐一觞落下,苍婧拳微握,目微松,面上有了一副醉态。
旁人大多以为她是喝多了,苍婉也去提醒她。可萧青知她是在三觞后就未饮了。
苍婧也不端坐,摇摇身半撑着头,“有劳燕王顾念皇族名誉,那为何令妹下嫁,可不顾皇族名誉,事到本宫,就要谈皇族名誉?”
苍婧显出了醉态,似是不胜酒力。
苍婉以前见过她的皇姐与臣官相争,也正是此刻,苍婉才觉得看到了以往的苍婧。
“皇姐酒量稍减,怎么饮了一点就醉。”苍祝差了一宫女去侍奉,扶住苍婧。苍婧就像长了脾气一般,不要那宫女扶。
“本宫没醉,本宫看人可清楚了,”苍婧晃晃指着燕王,可她指着的席却是西处,“燕王,你倒是说说,为何?”
燕王且看这长公主摇摇晃晃的身姿,目中透了几分寒笑,“长公主为公主之首,陛下长姐,九天之凤,长公主之姻需择血脉纯贵之人。这是以礼之度,皇族之姻必须如此。”
“他曾经确实是我的骑奴不假,可你口中血脉纯贵之人,本宫不知何贵之有。论战功无一人能比得上长平侯,论战伤也无一人比他多。长平侯比生来是王侯将相之人更难能可贵。”
苍婧借着酒,说真话,也可被人当是胡话。但她也只能借着酒了,如此正好,可以畅所欲言,反正都会按在了醉意上。
萧青目光柔暖,望着苍婧已是痴,“心乎爱矣,遐不谓矣?”(出自:诗经·小雅·隰桑)
痴人复痴人,相望一笑,纵隔了多少人,也难相阻挡。
苍婉见之心头一震,她未见过在皇族有这般的情,也不知可以有这般的情。
苍婉想象中的情,是天涯海角,地久天长。可他们相望一瞬仿佛就是永远,天涯海角,地久天长的美愿成了他们在一起的每一瞬。这怕是她此生不可得的。
西席中人一时偃旗息鼓。
唯是朱正司将目光投在了苍婉身上,这场暗箭远远没有结束,“二公主也该有所婚嫁,陛下也该考量起来,不可叫天下人说陛下无情。”
那杏黄衣衫的女子脸红时分,未曾适应这般被人摊在门面上说事。
苍祝听到百姓会道他无情,就思量一下,觉得此话还是有理,“可不知何样的人能与二皇姐相配。”
苍祝想问苍婉之意,可朱正司立刻抢先道,“总之不要学了一些人,长得高大英俊是没用的。”朱正司言之有讽。
“对,也别图什么豪杰英士,意气少年,门不当户不对。就算会伺候人,又有什么。”
各种人含沙射影,今日还有个孤寡的公主在,做媒当头,却成了个被人说道的活靶。
苍婉默声不言,她不敢为自己说上一句,即便她已成了西席口中的话锋。
苍婧起身挡在了苍婉身前,冷笑几许,“原来男人也会嫉妒,”他指着西席一个个臣官,从朱正司开始一个个道,“丑的嫉妒英俊的,老的嫉妒年轻的,矮的嫉妒高的,瘦弱的嫉妒强壮的,地位低下的嫉妒地位高的。”
苍婧拿着酒觞醉意更浓,豪笑几许。纵看这般百态,这西席之间,多少人像一个个犯妒的小女子。也罢,在他们眼里,人人都是肤浅之徒,那她就做个肤浅人。
“长公主醉态,还请收敛。”朱正司强厉道。
苍婧半眼不望朱正司,坐到苍婉的席前,背对着那方臣官。她显露真挚,“婉妹妹,若要嫁人,我们就图这些。他们嫉妒的,自然是比他们强的。”
苍婉颇是惊愕,她才发现苍婧没有醉。她擡了眸又垂下。
朱正司以为寻了个好啃的枣,把皮肉咬紧,却被尖利的枣核戳住了喉咙,无言相对。
西席不甘心,又有几多讽嘲,“像二公主就该随了门当户对,其他的都是虚的。”
醉酒的长公主,依旧气势在上,独是多了分哀怨,她怨,怨这群盘踞在旬安的腐根和礼教,“你们各个快至古稀,三妻四妾多得很,本宫从没见你们娶个又丑又老又不会伺候人的回去。”
朱正司瞥了苍婧一眼,“女人和男人那能一样吗?礼教定了男人三妻四妾,可未定女子可以不忠不洁。”
话一落,未待苍婧说什么,一声剑落在案,苍婉被剑吓了一跳。刀剑是她最怕之物,苍婧轻声与她道,“没事,萧青不会动手的。”
萧青只是把佩剑放在了案上,直望西席的人,“既谈礼教,那朱奉常可知聘礼为何要送雁?”
朱正司道,“雁行有序,送雁为循规蹈矩,夫唱妇随,夫为妻纲。”
萧青对此解释不屑,“朱奉常所言大雁循规蹈矩,夫唱妇随,夫为妻纲我倒是没亲眼见过。但我见过雁飞成双,一生忠贞,至死不渝。若伴侣死去,则不吃不喝自绝身亡。”
“你……”朱正司扬手一指萧青,但又难以驳斥。
萧青又笑道,“诸君今日心肠倒是热,如妯娌般爱说教做媒。不如当个官媒随我去军营,我军中将士还有大半未有姻缘的。”
西席人哪敢踏入军营,听了就摇头发寒,又窃窃私语,那长平侯怎么看起来不像是个任人说事的随意人了。
“诸君脸色怎么都不好,若姻缘成,我军营的将士不会亏待你们的。”萧青不依不饶,那帮人更是畏惧。
苍婧借势道,“萧青,你别看他们嘴皮子厉害,做媒这等事,是要讲福分的。若是心不正,做了不好的媒,会有报应的。”苍婧装着醉意道。
他们二人一唱一和叫西席人人憋着闷气。
燕王又插了句,“依本王看,二公主婚事不急,长公主为长才是急。论出身富贵,能匹配长公主者世间不知有谁。”
萧青侧头一望燕王,那人摆明了把他除了去。
如此,竟有臣官提议,“像燕王这般亲族的,沾亲带故倒是正好。”
“这可有趣了,吾妹要嫁长平侯,本王……”燕王端着酒觞朝苍婧走去,锦衣绸缎在燕王身,赤红的衣上纹若蛟龙野蟒,衣重有度,非是翩翩温润,而是席卷而来的压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