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大平之律,确是如此,位高有权,皆可减免刑罚。更有暗律暗道,就是罪不至极,身有公爵者,花钱买命是可。
严秉之虽是不平,但奈何不了公孙家名门有金,只好作罢刑罚。
可待公孙瓒交了赎金后,当场给了公孙夫人一纸休书,“今有太守见证,悍妇枉为惹罪,行恶犯妒,休之。”
恪守夫纲妻德的公孙夫人被休了,何其让人震惊。
公孙夫人抱着她夫君一脚,“我事事听你,随你,连饭食去留都问你注意,你怎能休我?”
然公孙瓒无情离去。
春日的花开得热烈,赵蔓芝归来省亲,仍是那佩剑女子的豪迈样。就说起了这一个不再有牵扯的故人。
“她自称公孙朱氏,原名朱元昙。乃朱家嫡长女,嫁与公孙家为妇。其夫多妾多子。”谈到了那公孙夫人,赵蔓芝不再为之恼怒,反是为之悲哀。
朱元昙自嫁公孙家为妇,得二女一子,公孙旻为嫡,却非长子。她为妻,看着妾室诞下长子,却还得忍受。因为她认为这一切都是世间常事。
被礼教教导得入骨,她对外只称公孙朱氏。她自认卑贱,亦认定天下女子皆贱。
她事事为夫君,事事听夫君,除了侍奉伺候之事,其他之事一点主意不敢下。她为主母,连府里逢客多少,备席多少,吃食是去是留,她都要战战兢兢地问公孙瓒。
她没有拿主意的勇气,她只知道女子屈从,必要一命听从。
公孙朱氏,后得一子,已是色衰时。
母凭子贵,深入她心,嫡子非长,便为子联姻,以求仕途。她第一个去争取的就是公孙瓒的友人赵焕。
她捷足先登,定下指腹为婚,无论赵焕之女何时出生,她必要攀上赵大夫的亲事。唯有为子谋仕途,方可得夫君之宠。
然事与愿违,赵大夫逢难,她第一个弃了婚约,要为公孙旻令择新妇。也就是那一年,公孙旻离家,入了公主府邸。
自公孙旻逝去,她生平的希望全部落空。找人殉葬,是她最后的坚持。
“她被休后根本不知去往哪里,哭得昏厥过去。严秉之好心给她送了医,她才道出她在闹事前刚刚落葬了公孙旻。即便在冰窖,公孙旻的尸首也难以保存完好,她拉了好几个侍婢,还把把公孙瓒的一个爱妾埋了进去。”赵蔓芝望着天边,目中哀然不已。
苍婧悲之又不解,“人都安葬了,为什么还要你给公孙旻殉葬。”
“严秉之问她,她就说本该如此,应该如此。后来逼问她什么叫应该。她就说生儿子是应该,那她就是差一个足够大的葬礼。没有这样一个葬礼,就没有人记得她为了公孙家生下过一个儿子。”
这才是朱元昙要人殉葬的真正原因。
苍婧更觉了可怕,“归根到底,是她差一个葬礼,而不是她儿子差。她要用一个盛大的葬礼,让她夫君永远记住她死去的儿子。只有这样,他夫君才会记得她。是她需要一个盛大的葬礼来缅怀她所有的痛。”
死人是诉不了怨的,只有活人在利用死人成全她自己。
“可她知道痛的缘由吗?”赵蔓芝问。
一根刺就在那里,朱元昙看见了,可在她的世世代代里,每个人都“长着”这根刺。
苍婧难以断言,“也许不知道了,因为她觉得痛才是常事。”
礼教这根刺扎得她很痛。还是因为刺在肉里太久,不知道那根刺才是痛的缘由。只有别人比她更痛,她才会觉得世间她算是幸福,以此继续欺骗自己继续痛下去是正常的。
她觉得痛才是常事。
“后来她走了,口中念念有词,就像那些唱诵的女巫。”赵蔓芝道。
院里的花正开得芬芳,本也是去年前种下的,一年又一年,花落花开。可旧时里的花,明明也可盛,人却选择了凋零。
没有人知道,公孙朱氏失去了夫姓后,去往了哪里。她就像从世上消失了一般,从未存在过。
而她也不知她儿子死前的事。
一个人死前会看到什么?在眼睛闭上的那一刻,脑子还活着。在步入死亡,彻底殒命之前,那一刻原来很漫长。
公孙旻脑子里只有一个人,苍婧。
他仍然在回想着闭眼前的那一刻。
苍婧被打晕了,被皇城守门的卫兵抓住了。他死死抓着她的手,刀刺入他的身体,他血流不止,直至力竭,也救不回她。
最后,苍婧的手从他手中抽离,公孙旻只抓住了一枚戒指,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。
他依然在担心她,可他什么也做不了。
他就要死了,他知道的。
可他的触觉、听觉、嗅觉变得无比敏锐。他的手里是苍婧的戒指,他能够感觉到那个戒指的形状,那个戒指的温度。
“你心中那个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是谁?”赵蔓芝曾经的发问直击灵魂般出现。
是谁?
他从来没有敢去真正问过自己,到了死时,他已经无法控制。所有的感官都在帮他回忆,帮他寻找这个答案。
是他的心告诉他,当一个人要求他的忠心时,他已选择交付出整颗心。
然后是无数的声音在耳边:
“本宫不做棋子,也不做弃子!”
“只要是本宫想要的,什么破规矩都阻止不了本宫。本宫依然可以光明正大。”
“不是本宫不配,是你们不配!”
再然后是一双凌厉冰冷的眼睛浮现在脑海。
最后是那无比熟悉的美丽容颜。
怎么会是她?他死时就是在问,怎么会是她?
生命中所有的过往都涌来,都在回答着他最后的自问。为什么会是苍婧?
他来到公主府的第一天就见到了她。用着监视她的理由,看着她的一举一动。
她一次又一次把俗规踩在脚下。她用着女子的身躯质问着,“凭什么?因为本宫是女子,就得安于宿命?”
公孙旻是只认规矩的人,规矩就刻在他骨子。当他看着一个女人张扬跋扈地坏了所有的规矩,便是那样向往地看着她。
她向往她来到他身边,他向往她撕去他身上的枷锁。
可是她是朝着另一个坏了规矩的男人而去。
而公孙旻永远困在了他的规矩里。
公孙旻看到了那一日,他是真的有过惶恐。她思念着她的将军,他窥视着她的相思,目光渐渐落在了她的脸上。
那一瞬公孙旻不敢再看,回身就见床榻之上的衣,明目张胆地诉说着他们的情浓。那时,他感觉到了,心头是那么酸。
但就是如此,他也依然选择了沉默。他对一切越规越矩之事都惶恐无比,包括他那桩指腹为婚的姻缘。
那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是有着三书六礼的正统亲事。他心里却根本不想娶赵蔓芝。
但他面上仍然说着赵蔓芝是他的妻。
赵家发生了事,他记得有这个婚约,也一定要守这个婚约。可对于赵蔓芝这个活生生的人,他认定的妻子,他只有有很多的愧对和自责。因为他并不急迫,所有没能救她,而他的心里也没有她。
他的心背弃了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他的人却一直困在那里。直到死时,公孙旻才得以解脱。
他的身体不能动了,心也停了,只有脑子还在反问他,“你真的爱她吗?”
他看到,那个身穿华衣,戴着金簪步摇的长公主,行入皇城。他看到,那座皇城的宫墙四起。
所有的感官消失,公孙旻最后只看到一个画面:他一人走向了另一片天地。
皇城,也不是他愿意去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