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陛下之前还担心,我若是有野心该怎么办,所以才怀疑我是假病。”萧如丝终是说出了她的委屈,双唇不住发抖,沸腾的心火一撞又一撞。
她忍着泪,不想哭得难看。
可苍祝已经没有手段和耐心去哄一个人了,他已经用尽了他能想到的办法。没能换来萧如丝的笑,那么他也只剩下帝王的威严可以用了,“你要与朕置气到什么时候。”
萧如丝预料到了这一局面,这也是她之前极力想避免的局面,因为她没有自信,可以在龙颜大怒下还保全看似不败的恩宠。
“其实陛下可以永远不再立后,这样也永远不会担心了,”萧如丝神情难堪,带着气,带着伤心,但望他又免不了温柔,她也是可怜他,“陛下何必要让自己那么为难,你立我为后,朝堂你不管了吗。”
“你知道朕为难,”苍祝顿生痛苦,“对,朕为难。朕担心他们要联手颠覆朕,又担心你……朕担心你像那些人一样,说着永远不会离开,可有了权势转头就背弃朕。你知不知道,这皇城里的每一个皇后,到最后都握住了朝政,离了心,背弃了帝王。”
苍祝从未敢吐露这样的害怕,那些史书上的记载,无有贤后,皆是外戚独揽大权。
他的皇祖母,他的母后,带给他的就是这样血淋淋的教训。他们把他欺压在头,让他的皇位形若傀儡,他又如何不能害怕他的皇后也成为这样的人。
萧如丝双手一抚苍祝的额,将他的发朝后捋了捋,她终是可怜他的痛苦,“我是可怜陛下总把自己困住。干嘛要想那么多,我不做皇后不就好了,没有那么多的事了。你要做什么就去做,要成为什么样的帝王,就随心去吧。”
他们目光相望纠缠,仅此一刻,没有关乎利益,关于权势的东西可以去想。
“那你到底要什么?”
萧如丝努力地一笑,“我说过很多次了,全天下最珍贵的就是陛下的真心,我只要它。”
苍祝一触那跳动的心,“真心是什么?一颗心交出来不疼吗?”
从来没有人告诉一个帝王,要交出他的心。那是什么样的感觉,什么样的滋味,一定是最可怕的事。
“陛下不知道什么是真心,怎么知道会疼。”她淡淡一喘吁。
她已经忘了把心交出去有多疼。她为他退掉了一身心机,到现在对他一点手段都不会用了。交出心的那个,总是输的那一个。
他揽过她,靠在她心口,听了听她那颗心的跳动。那个叫做真心的东西,她说给了他。她给了他,他却不知那是什么。真心是一件物就好了,知道它长什么样,苍祝就不会觉得那么难懂了。
“这样吧,你要什么心就拿吧。朕可以给你。”
怎么也哄不好她,他就只能用最愚蠢的办法,就是顺着她了。
苍祝的脸上滴落萧如丝的一道热泪,他诧异,“你怎么又哭了。”
可萧如丝像以前那样紧抱了他,“有陛下此心,我此生不悔。”
苍祝还懵懂,原来说把心给她,就可以了?
一朝风雨一朝变故,宫巷之深,终是超出了陈培言的算计。
一场责罚罢,马宴宣:“即日起,陈乐者负责祭祀之乐,凡宫中之乐,由乐者钟余商负责。”
陈培言少了些活。他捂着脸回了乐府,心中直念,“今朝失利不过是萧如丝有孕在身,可这亦是个时机。后宫无宠宫妃无数,只要寻一个愚笨人,再荐于上,待功成,就可扳回一城。”
虚暗的灯火从远处提来,是乐府的下吏来迎他。
下吏弯腰行步,看陈培言来。
扶了陈培言一把,陈培言但觉这下吏是来笑话他的,就甩了他一耳光,“我今日被罚,你是不是不知好歹了。”
下吏不敢顶嘴,“小人知错。”
陈培言满心不悦地走回了屋。
屋内多了一封信,信上道,“外郊小屋里的人,带走了。”
陈培言红肿的脸正是痛辣,眼角眯了眯。
当年他以出自公主府为要挟,向苍婧给讨了一处安居处。但自从他来到乐府后,他就把他那八岁的妹妹带离了。
现在苍婧知道了,那旬安的小屋也一定再无人了。这将换做苍婧给他的要挟了。
陈培言一夜辗转反侧,伤未好,天微亮,就一个人偷偷出了宫。
他先去了小屋,发现付梦和他妹妹都已经不在了。
等到日头照满大地,他才来到了大将军府。
见到他昔日的主人,陈培言一跪在地,看似服软,“我妹妹呢?”
记忆里那个高高在上,华衣如仙的公主,已经是另一副风貌。她与书墨为伴,画着画。
她不愿擡头看他一眼,只对管家道,“送客。”
陈培言跪在地,不愿离去,“求长公主放了我妹妹!”
苍婧笔墨终落,擡起了那双凤目,挥手让管家退至一旁。
她居高临下,是陈培言最熟悉不过的面貌,“是本宫不放过她,还是你不放过她。”
“我不想我妹妹和我们一样为奴为娼。”他喊得很可怜。
苍婧不为所动,“她现在八岁,你就想把她变成付梦那样的人,你不是把她当成了官娼吗?”
可怜没有博来同情,陈培言露齿含恨,“我不过是在做与长公主同样的事!”
“本宫这些歪风邪气你倒是学得很快。那进谗言又是学了谁,也是本宫吗?”苍婧不自觉地凌威在上,是她习惯面对这些人的手段。对这些亏心之人,她这幅作势总是有用。
“不过是手段的差别罢了。只要爬到高位,谁对谁错都是胜者说了算。在高位就可以欺凌别人,而不是被人欺凌。”
苍婧还是低估了陈培言,他已经与之前的人都不同了,他不知了害怕,也不知了羞愧,他义正言辞。
想想之前他博取同情,可怜巴巴地说着他受人欺凌,莫不过也成了一场妄语。
“不论是非,欺凌别人,你要做的事,本宫还真与你不是一道。”苍婧后悔当日可怜他了。
陈培言的那双眼睛转盼间,夹杂了数不尽的阴暗,“长公主是顶尖上的人,不屑此道,可我不一样,我什么都没有了,”陈培言说着落了泪,“我是个废人,我若不是为奴,我若不是被人欺凌,我怎么会变成这样?”他是羞恼的,是痛苦的,甚至为此而哭泣。
眼泪总是动人,可眼泪也总会骗人。
“你很可怜,但你总拿你的可怜骗人,”苍婧漠视了他的眼泪,“冤有头债有主,你若是觉得变成废人是受人欺凌所致,就去找欺凌你的人。”
“可这天下是陛下的,是他把我变成废人,是他君心难测!”陈培言泪流满面,“他让我接近皇后,给皇后奏乐,他一心想抓皇后的过错。让高高在上的皇后给他下跪,对他服软。我是顺着他的意思接近皇后而已。”
“是吗?”苍婧听了,拂了拂耳边的风,她收起了她的画,不想笔墨沾染这些旧事恶闻,“难道不是你自作聪明,一心二用,一面敷衍陛下,一面想着投靠皇后?你心存二心,背靠皇后的晋升又让陛下脸上无光。皇后不懂这些事,但你已犯了大忌。”
“长公主能这么想,那为何不可怜可怜我。”
“本宫可怜你什么?你的心思铺得真远。你妹妹才八岁,被你关在外郊的小屋里,跟着付梦学魅惑人的本事。还有付梦,你骗了她。”
陈培言不觉惊讶,只是脸色难看,“你都告诉她了。”
“你又觉得本宫应该告诉她什么?是付家是被抄了家,沦为庶民,而非家破人亡?还是她脸上的伤是你泼的?寻常宫人弄到石灰是件不容易的事。”
陈培言擦去了眼泪,再不是一副可怜之态,“她本来就是该死之人,我多用她的一条命又怎么了?我想成为和你们一样的人有错吗?”
“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是你的事,但你要付出代价。”
陈培言半屈了身,“主人。”他喊着久违的称呼,以示他的低头认错。他彷徨地张合着嘴,又不知如何哀求。
他跪着爬到她的面前,他就是这么讨好全天下权势最高的人。没有底线地俯首称臣,他就会开心。
“主人想想,十年以后萧夫人年老色衰,还会像现在这样得宠吗?主人何必把所有的心思花在一个人身上。”
“本宫花什么心思,你还猜不出。”苍婧的眼睛睁得大大的,以掩盖一份悲哀。
“主人,你给我留一个机会,我不想再做奴。你看看,上天它就是不公平,生我卑贱,却让你们这些人生来在此位,拥有一切。我要花多少心力才能从你们手里得到施舍,结果你们还是轻易地将我踢下。”
“那你继续感受下世间的不公吧,”苍婧不想再搭理他,“你不知你已不再是乐府的大红人了吗?宫里的规矩,你怎么永远长不了记性,出宫可向司务令报备?”
苍婧再度展开了笔墨,陈培言惊醒间,一旁的管家随着几个家兵将陈培言请了出去。
他站在街巷上,一条街朝后是皇城,朝前是凡俗。
陈培言选择回宫。
司务令在等他,苍祝在等他,就在乐府的门前看着他进来。
“按宫中之规,无报而出宫者,领三十杖,并革职为杂役。”司务令在苍祝身侧道。
“那就打吧,打了把他扔回狗监,”苍祝冷冷道,“朕看你还是适合养狗。”
陈培言屈身跪下,向着大平的天子高喊,“奴不服!陛下此罚,奴永生不服!”
一个阉人喊着不服天子之令,司务令想行罚,苍祝却制止了他,反问陈培言,“你不服什么?”
陈培言跪在地上,他不再虔诚,不再恭敬,他就是要这样。
陈培言伴君在侧,其他的不知,可对苍祝的心性,他有所掌握。这个大平的帝王,高高在上,喜欢看人臣服,亦对不服之人有着极强的驯服之心。
陈培言就此赌上一把,“陛下因为萧夫人罚奴,是觉得奴多言。可奴是为了陛下,因为奴认为萧夫人不听话。陛下需要更听话的女人,只有更听话的女人,才能让陛下安心。”
苍祝一脚踢翻了陈培言,但未言一字。
陈培言翻身倒地,又爬了起来,跪在苍祝面前,跪着若臣服,言声又不驯,“奴只知道要为陛下之忧而忧。陛下认为奴想错了,可奴觉得未有错。陛下要罚奴,也得让奴心服口服。”
“你要如何让你心服口服。”苍祝问。
陈培言顺势道,“奴今日出宫,不得报备是实在急心,奴有个妹妹才八岁,如今不知所踪。试问此般事由,若要罚奴,陛下又何有圣明可言!”
“原来陈乐者是为了找妹妹,那出去的时候,应该叫上几个人一起帮忙找才是。”司务令惋惜道。
“这次就饶你,”苍祝挥袖离去,亦使了个眼色,“带人帮他找,免得又说不服。”
司务令俯首领命,随后走到陈培言面前,“陈乐者很聪明,来日不可小觑。”
陈培言得意洋洋,苍婧吞进去的人,还是要吐出来。
陈培言等来了他的妹妹,苍婧把她带来了。
她亲手领着他的妹妹到了天子的面前,“这小姑娘被我遇到,我挺喜欢她,就收在身边了。原来是陈乐者的妹妹,那可是巧了,本宫留下她了。”
世间是强者的世间,苍婧做了陈培言口中那种耀武扬威的强者。她牵着八岁的小姑娘,牢牢抓着她,不放手。
“难得皇姐会看中个机灵人,陈培言这下你放心了吧。”苍祝懒懒惬意道。
陈培言只能看着苍婧把他唯一的赌注带走。强者的压制,就是一如既往地高高在上,不会给他任何选择的机会。他今天才学到。
他很快想到了反制的办法,“陛下,我妹妹……”他要告诉天子,那是日后他要献给他的,他愿意为天子奉献出他的所有。
话还没说出,他的赌注就回了头。因为他喊了她一声妹妹。
“我要哥哥,我不要别人。”宫殿里就是那个女孩稚嫩的声音,她不肯再跟苍婧离开。
陈培言再次看到了希望,他跪下来哀求,“长公主,我妹妹还小,她离不开我。”
苍婧没有松手,往外拉着她,“跟我回去。以后你会见到你哥哥的。”
可那丫头咬了苍婧的手,挣开了她。
她奔向了陈培言。
苍婧就在圣泉宫的门口站着,还差一步就能带她走了。
原来想要帮人也有这样的无奈。
苍婧告诉了付梦实情,付梦接受不了跑了。她对付梦有过可怜,有过唏嘘,但后来她要杀她,就不再可怜了。直到看到她面目尽毁,再次不愿接受事实时,苍婧觉得或许当初应该强硬一点。
当场没有那么多得可怜,直接强硬地把付梦拖下长丽台,付梦就不会落到这样的地步了。所以苍婧想强硬地留下陈培言的妹妹,但她还是要去找她哥哥。
为什么,她们总是会奔向一处?
苍婧寻觅不到答案,实在难寻。皇城的天压在头上,不让她喘息。
苍婧失败了,陈培言带着他妹妹出宫了。
陈培言看这小姑娘换了身寻常的衣裙,就给她买了身舞衣,让她换了回来。
小姑娘穿回了舞衣,把玩着衣袖,还有点担心道,“以后是不是见不了公主了。”
“你见她干什么,我带你去找母亲,找你姐姐,和她们学点卖笑的本事。”
小姑娘小心地看了眼陈培言,“可公主说,不要卖笑,要多读点书,长大了也不要做辜负自己的事。她让我跟着她,但我想见哥哥。”
陈培言嗤鼻一怒,“别听她的,听哥哥的。你长大了要当宫妃,要变漂亮,要生下皇子,让我们全家都成为皇亲国戚。”
小姑娘不解,“皇亲国戚是什么?”
“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,只有成为这样的人,我失去的一切才有价值。”陈培言一路拉着她,她只觉得哥哥的手拽得她疼。
但小姑娘还是点了点头,“那就做宫妃,变漂亮,生下皇子……”她重复着陈培言的话。
陈培言又给家人换了块地方,他嘱咐了他的母亲和姐妹。他这八岁的妹妹卖笑卖唱的本事不能少,但身子必须清白。
十年之后,他要在这个妹妹身上下最大的本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