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别多想这些负啊不负的事,我去找几个小葫芦,给你做葫芦坠串起来。”他平静地说着如常事,只望今日的不悦尽快消除。
周辰一看他,顺着他的意,“那是用来干什么的?”
“在鲁越,那是护产妇生产平安的祥瑞之物。”
周辰欣然一笑,“那也给孩子打个长命锁吧。”
方盈齐倒没那么阔绰了,“他的不急,有了你才有孩子。”
旬安喜事多,也不知是否逞了这些喜运,萧青的军报终于传来。
他抵达了朔方,并与赵芒汇合,凭其先锋之队,俘虏了一些韩邪牧民带路,直往韩邪要城落川城而去。
邓先亦来报,阿迪勒的大军撤出丽河,前往落川城。
苍祝下了军令给萧青,攻下落川城,斩杀阿迪勒。
一日复一日,已快至立春。风也不那么冷了,街上两旁有了绿意,麻雀三三两两作伴,飞跃鸣叫。
旬安城的屠夫手里流传着一副萧然的画,此画像下写道:“此人大字不识,吃喝嫖赌,欺软怕硬,家门不幸,关宅留人。有宅院一座,若有屠女愿嫁,宅院可供养猪宰猪,另有月俸供之。”
杨贺觉得他夫人的玩笑非常有道理,决定试试找那么一个可以治得住萧然的女子。如此,萧梅也不用做一辈子的恶人。
萧梅担心,“这是会祸害好人家的女子。”
但是杨贺说,“吃得起猪的都是大富人家,养得起猪卖得出猪也是大富人家。论身家算是门当户对。另者,敢拿这月俸家宅的女子,定也不是个柔弱之人,论手段,那是绰绰有余。”
不久后,有个屠猪女名陶淳,真的愿意来嫁,杨贺问了她两个问题。
“可知他是何样的人?”
陶淳答,“他吃喝嫖赌一样不落,身体肯定不好,死得早皆大欢喜。我只要月俸,我爹只要那个宅子继承家业。”
坦白直接,杨贺对她极为大赏,又问,“那你的刀快吗?”
陶淳一提宰刀,把面前的案劈成了两半,“我阿淳书读得不多,力气最多。”
那只剩萧然一人的宅院,终于办了场喜事。
萧然穿着喜服,跑到门口哀求着守门的人,“萧梅给我找的什么女人,身强力壮,手起刀落,她这是把我卖了自己吃肉!”
可是啊,守门的人已经吃上了猪肉,院子里也已传来了杀猪声。
新妇提着宰刀出来,两袖撩起,臂上的腱子肉显眼得很,“和我成亲,不然我怎么拿月俸!”
萧然吓得哭嚎不止,“大家都是男人,你们可怜可怜我,谁会娶这等悍妇!”
一守门的人啃着猪肉道,“大家都是男人,你也可怜可怜我们。放了你,我们怎么喝酒吃肉?”
另一守门人语重心长道,“对啊,你就从了吧。大家都是男人,都懂的。成个亲有多难,卖了自己讨口肉吃不香吗?”
萧然没能逃出宅院,头上顶着宰刀成了亲。
旬安城里喧嚣的宅院从此多了杀猪的叫声,集市的屠猪女阿淳多了个使唤的卖猪夫。那卖猪夫时时想跑,又被一副宰刀给吓了回来。
集市多喧嚣,江河甚清幽。有琴音悦动,浅高浅扬,随轻舟泛过。
随一曲罢,苍婧走到船头一观人世。独览秀城美景,亦是一阙安宁处。
安宁之刻,就又念起萧青,是他自听说情人泛舟后,就常拉着她来,这会儿他不在,景都寂凉。
小舟忽行焦灼,一木快舟突然驶入江河,擦了苍婧的舟而过。江河之中,轻舟摇晃,花容失色。
但闻对面那舟扬起一声,“长公主别来无恙。”
待行舟稳定,苍婧方看清那是一穿着明灰长衫的男子。他头戴玉冠,手持画着文竹的纸扇,面白唇红,有文弱的书生气。
他笑若桃花般直望苍婧,实在轻挑。
苍婧心有困惑,冷蔑斥道,“是来寻死的?”
“下官愿意死在长公主的船上。”小舟越行越近,贴着苍婧的舟。他将一幅画卷扔到了苍婧脚旁。
画卷未合,落在脚边便散。此画以绢布镶裱,精致贴边,委实用心。那画中人着烟紫之衣,美目顾盼。
是那日晚霞多姿,泛舟江上,还有萧青在侧,方有娇媚。不过此画无当日意境,只有苍婧一人,显得多少冷清。
画旁还有提字:轻舟泛我心,晚霞映山红。罗衫娇人临,欲往乘惊鸿。
苍婧看了一眼此画,就踢至一旁。
那玉冠男子仍浅浅一笑,“下官聊表心意,愿侍奉长公主在侧。”
其人之言,如画中狂词,其人之面,又甚是自信。
苍婧上下打量一番这娇首玉冠的文弱男子,临风而道,“虽然不知道你是谁,但本宫一向收留可怜人。”
他笑颜愈泛,似春水江涛,“长公主贵人多忘事,下官太史府掌簿沈诗文。”
近来苍婧甚烦听到掌簿这个官位。在苍婧的印象里,有那么一个掌簿,被萧青送了面镜子,还有那么一个掌簿,在南山楼记得甚是仔细。
所以就是他?
苍婧已忘了他何样何容,今日这掌簿行迹放荡,重新一观了。
一个执笔掌簿,身上之物多有富足。玉佩玉环玉冠,不同色不同形。
玉乃君子之物,他之配饰不像君子像浪子,看起来是多个女子所赠。身上的衣绣着文竹,与他轻佻之举不太相衬。
“我与长公主渊源颇深,曾在旬安酒楼一面之缘,便终生难忘。”
苍婧一蹙眉,他却目光更多春江水,“那时长公主也对我娇媚一蹙。”
江河之水清透,唯他成江中一浊,尽搅了些水天美景。
苍婧还是在久远的记忆里寻了寻,只有那么一个人的目光叫她恼火,“你到底是谁?”
“长公主果然记得我。那时我叫沈玉,生意场上常被人唤为玉郎。”沈诗文眉间一挑。
苍婧听到此名,一下就明了了,是那骗了孟伶的玉郎。
苍婧唏嘘一叹,“想必认识你的人,还不知你做的生意是哪种生意。”
沈诗文颇为自豪,“我的生意就是让人欢心。”
江水照斜影,江河之上白衫轻扬,淡望来者献媚弄姿。
或是未得笑颜,那来者又道,“想想大将军已去半月,怕是回不来了,长公主何不看看眼前人。再说,那一日长公主也看到了,他的兄长像狗一样被关在笼子里。有这样丢人现眼的兄长,长公主又何必再等他。”
沈诗文只看到美人冰冷,看不到她背在身后的双手已经握拳,“本宫不管你是谁,侍奉皇家人,你知道规矩吗?”
一顾逢盼兮,沈诗文大喜,“无论什么规矩,下官都将竭尽所能。”
苍婧回身一入舟内,沈诗文跨过小舟,到了苍婧的舟上。
将要随之入内时,立刻被船头两名大汉按住了身,整个人被按倒,双膝跪落。
沈诗文动弹不得,又大喊,“你们懂不懂规矩。”
两名大汉未作声,一声琴音响起,伴着滔滔江水,苍婧指间所奏皆是重音厉声,“你不是很懂规矩吗?既然向本宫自荐侍奉左右,当然要先净身。本宫待人宽厚,先打晕你,免得你到时候疼死。”
沈诗文脸色煞白,急喊,“长公主可是玩笑,我在旬安也是身貌俱佳之人,多少女子倾心于我。”
“卖脸卖风趣,以此为生意,不当宦人当什么?”一阵琴音愤然有声,沈诗文脸颊迎来一拳。
那个骗了孟伶又归旬安的玉郎,也不知寻骗了多少女子,才得了今朝。还改名为沈诗文,真是有辱诗风文采。
琴音辽长,曲高而难和,唯有舟上的哀嚎可与之相匹。
一曲停罢,又来一曲,唇红齿白的白面郎君,一下成了面青眼肿的哭嚎人,唯有求饶,“长公主饶命。”
琴音渐弱,苍婧一手扶着颊,一手时不时拨起一弦,极为无辜地问,“你不是说愿死在这条船上吗?”
弦动则拳动,沈诗文听到一音起,就是一颤。四处江水空无人,一舟之上叫喊之声过于惨烈,有辱斯文。
苍婧便停了琴音,沈诗文玉冠已落,披头散发,从油头粉面,变为了鼻青眼肿。
“今日心情本是不错,被你坏了,你说到底是把你扔河里淹死好呢,还是打死好呢?”苍婧未顾那登徒子的狼狈,一指江河水,又一指琴,手摆来摆去,苦恼不已。
沈诗文眼睛肿成了一条缝,看着苍婧一指来来回回摇摆不定,欲哭而无泪。
他一心求富贵,意图效仿那些谄媚有道之人,是趁得那大将军未归不在,想借机成事。岂知自入牢笼,已无法逃脱,不得事,反见了番冷血蛇蝎之面。
“长公主饶我性命,我愿当牛做马!”沈诗文趴在船头,唯有再言哀求。
“本宫不想看到你,也不想看到你的画。”那声慵懒,又是倦倦。
沈诗文爬到船头,拿起那画就是一扯,“下官现在就撕碎它!”
裱了绢布的画瞬间成了两半,数多细针滴滴答答地从绢布里掉落,如雨线纷乱,引了苍婧回头。
沈诗文此时见窈窕美人,已是如见阎罗。
水光晃眼,不及银针刺目。
“此乃厌胜之术,你到底承了谁的意来冒犯本宫?”苍婧怒问。
沈诗文不断磕着头求饶,“是太主替我裱了画,她说最是知道长公主的喜好!”
“你理应庆幸世上有大将军,不然早些时候遇到本宫,你就是太主门前的一具尸体。”
“下官知错,下官知错了!”沈诗文磕得头也破了,发也散了。然再惨烈,也无法博来丝毫同情。
“你哪是知错,是知怕。无妨,本宫带你去就职。”
珠帘随舟而晃,船中的青黛衫随意一卧坐塌。木簪与青色相配,独是显目。
沈诗文惊慌失色,“我是家中独子,我不能当阉人!”
苍婧未再多理睬,舟也越行越快。
落魄的沈诗文越喊越无助,直到晕了过去。
沈诗文醒时,四周都是犬吠声。
满园猎犬朝他乱吼乱叫,多是黑色细犬。它们被关在笼子里,狗盆都空了,看着沈诗文就像看着肉食,不停地朝前冲撞。
沈诗文吓得朝后躲,才知无处可逃,因他也被关在狗笼里。不同于那些猎犬,他的笼子里摆着笔墨纸砚。
笼外是个宦人,对沈诗文行礼作揖。沈诗文第一反应就去看看自己是不是和他一样了。
“还好,还不是个阉人。”沈诗文瘫坐在地。
“恭喜沈掌簿在此高就,长公主亲自上荐,向陛下替你要了个官职,名为赋犬令。从今日起,你就在狗监为陛下爱犬写诗作画。”那宦人道。
“狗监?”沈诗文在太史所记的书里看到过,这是宫中之奴犯错被贬之处。大多是处以宫刑后与猎犬为伴,在这里也见不到几个人影。
沈诗文虽未受宫刑,但落到此处,已是下等官中的下等。
“那个女人真是疯子!我说了几句,她竟把我关在狗笼里,为狗赋诗作画,在她眼里我连狗都不如,简直奇耻大辱!”沈诗文痛骂道。
狗笼很小,沈诗文只能弯腰站着,想他也曾风流倜傥,是为了高就而卑躬屈膝,何能忍受此刻之辱。
他冲到笼前,伸着手对宫奴道,“我有钱,你偷偷放我出去,要多少我都给你。”
沈诗文摸着身上的玉,但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已经没了。
那宦人冷嘲般地一踢沈诗文的笼子,拿出了那些玉佩玉冠玉环,还有一锭手掌般大小的黄金掂着,“你给的能有长公主多吗?”
沈诗文一手垂落,正如他两鬓的发耷拉着。
“疯子,毒妇!”沈诗文活路皆断,唯有嗔狂。
随那骂声激烈,宦人收着手中珠宝财物,“长公主有句话要我交待,等大将军凯旋而归时,正值春夏时分,必有猎场围猎,那时就凭赋犬令的诗画挑选猎犬。若是差之千里,就是渎职,将按律吏处罚。若是正和诗画,赋犬令就可以出去了。”
满园猎犬嚎叫,沈诗文连一眼都不敢看,可这是苍婧给他的唯一生机。
他一语错言后,不仅要屈于狗之下,还要指望他口中的不归人才可出去。
衣衫鲜丽不再,此时哪里看得出他正值年少风貌,是个风流的白面书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