忽闻一声极弱之声从内殿传来,“夫人,我与陛下有事禀告,你先出去。”
周辰跪安而出,于殿外不可尽听殿内之声,尤觉难安。
周辰一夜未眠,望着深夜。从月升到月落,直到夜色褪去,今晨尚是倦容疏影,慌望四处。
彼有三两个窥望的宫人,被周辰所见,亦有碎语传来,“她呀,当日威风极了,被平南公抱出深宫,今日倒是落魄。”
在宫里不比外头,人会变得更加地势力。这些宫人时而有羡,时而有妒,总是看着别人好,又希望看到些别人的不好。周辰已是见识过。
或许是她太过落寞,引了一旁的掌事官朝那几个宫人一挥手,遣退了那些人。他一身暗红宫衣,在宫内是顶顶显赫之人,倒显得端厚。
“平南公夫人不用在意。”马宴一语宽慰,又复殿前无声人。
片刻过后,苍祝从殿内出来,走时倒比来时轻闲。
周辰行礼送罢,便赶紧入殿。方盈齐卧于榻上,伤口尚是隐隐作痛,半撑着身起来。
周辰立刻扶住了他,给他拉了拉被子,看了看他的伤口有没有渗血。
方盈齐腰腹的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,还透着红。周辰一见就皱了眉,转身去拿了药。
方盈齐望着她急匆匆的身影,难以移开他的目光。
周辰拿上了侍医给的药,正想着侍医的吩咐,忽闻方盈齐道,“这几日你就待在这里。”
周辰心上一惊,“你要去做什么?”
“你好好的在这里,等我回来接你。”
方盈齐说得平平淡淡,周辰听了一点也不轻松。她走至他身侧,手中之药紧握,轻言恳求,“能不去吗?”
方盈齐一握她的手,“我去去就回。”
她终是难忍,双手颤抖,“你又骗我,你要去杀他们,用质子的身份杀了鲁越使臣。这就是陛下要你做的。大平不去杀使臣,但可以让质子杀。他要给鲁越一个下马威,”周辰已不忍再看方盈齐惨白的双颊,“本来他让你用平南公的身份见他们,就是要给他们下马威。但是谁知道他们是来杀你的。”
“是我们,他们要杀我们,”方盈齐一痛在身,他没想过会把周辰牵连进来,他自信,他们不会杀一个质子,“昨日带你前去,是使臣书信于陛下,要你同往。”
周辰低垂着眼,却看一切模糊,“是陛下告诉你的?”
“对。”
“你信吗?”周辰问。
方盈齐默声片刻,他没想到周辰会质疑大平的天子。可无论信或不信,大平的帝王已经决定好了。
“不管事实如何,都不重要了。”方盈齐道。
“是因为我,让鲁越彻底放弃了你。”周辰愧意难当。
因为娶了一个大平女子,才会让一个质子彻底失去信赖。
回想昨夜,使臣之决心何其之大。他们随丞相在驿站亲自相迎,使臣与他们饮美酒佳肴,席间未见任何异状。
后来,他们与丞相马车共同出驿站离去,于路口分别。岂知分别后使臣就动了手。隐忍一夜,不动声色,不惊旁人,一路跟踪,只望绝他们性命于无声。
“不,他们早就放弃我了,”方盈齐对鲁越任何的绝情已无波澜,“但他们此行而来,一定是和他人联合,才有了底气。”
“现在是用你去对付鲁越的时候了吗?”周辰不愿方盈齐去,但此行他又不得不去。
为了她,也为了他自己。
苍祝今日前来,带着鲁越王十日前的书信,“此信是你父王亲自书写。”
信上道:“承蒙国主相照,鲁越迎太平人间。吾将派二十使臣来访,携佳礼相赠,愿永结友好。”
信上方盈齐已可窥测,自拟下这封信,方盈齐和周辰的命就架在了使臣的刀下。
鲁越王信上之书,规避诸多纷争,不称君臣,不谈家国,只谈友好。正是友好,使苍祝允使臣前来。他让方盈齐以大平之臣,平南公之名接见,就是以示不满。
至于是否是使臣上书要求周辰同往,方盈齐有所怀疑。
毕竟比起使臣,大平的国主更会利用人心。但方盈齐无法不被利用,周辰是他自己选的,是他的软肋。
“鲁越今断质子,你当如何?”苍祝当头一问,方盈齐怎会不领略。
方盈齐无路可去,只有如飞蛾般朝着明火而去了,“臣会在府邸再行设宴,亲自解决他们。”
方盈齐一意坚决,已无从改变,唯是周辰的挂念,叫他牵起柔肠,“你好好的,我很快回来。”
鲁越二十使臣于驿站被看管,忽而收到平南公府邸设宴的请帖。此次宴席随行有大平之臣,丞相杨贺,御史大夫卓安,及皇城军五十人。
御史大夫卓安亲临此宴。苍祝借往事要卓安好好看着方盈齐,未免他席间突然变卦。苍祝还不能做到万全信任方盈齐。
方盈齐今日远去,他腰间缠紧了绷带,带伤前往,行步还是缓慢。这一去,周辰放不下,月在高头,方盈齐离去的身影已在周辰的心间留下深印。
书容殿内一往孤寂,孤灯一盏,未染光华。房门轻扣,周辰警惕时分,“是谁。”
“萧夫人让我来看看你,现在她不方便亲自出面。”趁着月色而来的正是苍婧。
周辰开门相迎,“有劳你们挂心。”周辰只能应和一般地点头,但也拘束。
苍婧能感觉到,周辰的拘束不止在于她现在的身份,“平南公不会有事的,随行的还有其他人。”
周辰尽力地在大平的长公主面前隐藏一些担忧,这更使她紧张不安。她此刻只在为一人揪心,无力应付长公主的智慧。
在这皇城深宫,即便有长公主和萧夫人挂念,周辰仍觉处处凉薄。她偶感愤怒,又为此悲哀。万般事由,她不知从何时起就是错。好像只因和他们有了一点牵连,就不再由己。
“为什么是我,为什么要答应他选了我。”周辰鬼使神差一般,脱口而问。因为但凡不是她,也许就不会难了。
这个本该困死在深宫中的女子,因方盈齐而重见天日。苍婧与她不过几面之缘,无多交情,今日倒是为她而愁。
苍婧不禁想起方盈齐的种种安排,“他只要你。”
起初他们只是要找一双眼睛,一个安插在鲁越的细作。他们更想要一个忠心于大平的人。
可方盈齐却选了一个他自己要的女人,他想要的人,不是大平国主选的人。
他要的女人,他必然给了她太多热烈的爱。这也导致当时的初衷发生了改变,眼前的平南公夫人并不受到大平帝王的信任。
“你们应该怀疑他,应该阻止他。但凡是别人,就会如你们所愿般地忠诚。”冬日之夜,周辰云白色的衣冷冷淡淡,一枝梅花簪挽着长发,多少显得清冷。
清冷的女子,又压了多少燃着的怒火,她的心中埋了太多不可言尽的难处,“你们不是很会骗人吗?我父亲含冤而死,我家人牵连而死,我无处申冤,你们骗着全天下。我在这深宫里又经历了多少回欺骗。你们每一个人都很会骗人,为什么不骗骗他?找一个你们要的女人给他。”
“因为但凡是别人,他都会狠心一点是吗?”
周辰被看穿了,苍婧说出了她不敢说的事实,亦是她久久不愿承认之事。她多希望方盈齐狠心一点,可是方盈齐对她太好了。
“他会没事,你依然会见到他。”苍婧也只能认为,这么说她至少可以宽心。
周辰眼里忽起了一层雾,慢慢地红出一道泪晕,“那以后呢,你告诉我,我该怎么办?我该做一个无情无义,将忠心彻底献给你们的人?还是做一个随了我自己,却被你们视做叛徒的人。”
屋内显得更冷了,一问皆是缄默,只有灯烛燃烧的跳动。
不知过了多久,闻苍婧道,“你可以走第二条路。”
大平的长公主看之冷漠,但更似看破了她的张皇,周辰才收起了失态,“我没这么说。”
没有这么说,可她这么问了,问了就是已经有了决定。苍婧何曾没有经历过,太热烈的爱必会融化桎梏,灼烧心锁。
苍婧给不了周辰满意的回答,她只能告诉她一个事实,“我无法叫你背叛大平,也无法让他献上鲁越。我只能告诉你,没人相信方盈齐会为女人放弃江山。你以为是他为了娶你给了陛下承诺吗?是他从为质子的那一刻起,就决定拿回他的江山。他只是给了陛下一个理由来合谋,但他给自己要了一个好处,那就是你。”
一切本不在于周辰可以做什么,是什么样的人。而是在于鲁越,在于方盈齐。他的决定,才是他们的未来。今日就是他证明自己的时候了。
周辰总困惑于方盈齐的选择,现在她得到了答案。他背弃鲁越是为了有朝一日重新回去,可同时也得知了一件更惊心的事。
“从他求娶大平女子的那一刻起,他就是要娶我?”周辰问。
即便没有因卓安惹出的无枉之罪,他也早早打算要把她带出深宫?是方盈齐为了救她,而向帝王求娶大平女子吗?
“为什么?他为什么会知道我?”周辰不明白,方盈齐到底何时知道她。她只是一个隐于世间人海的女子。
月光爬上白皙的脸颊,在苍婧美丽的脸上留存皓洁。
周辰以为苍婧就是这样,位于举世之巅,不知世间困扰之事,却闻她无奈一叹,“没错,他只要你,不管为他选了多少好女子,他从一开始要的就是你。至于你想知道的,你该亲自去问他,这是他替你的考量,我无法替他决定。”
“我本以为你们要我做细作,现在看来你们是要用我来牵制住方盈齐。我成了一把刺在他心口的利剑。”
周辰那双眼睛在扎人,配上她素淡的衣,整个人就如冰锥扎在那里。
“你怪我们残忍。”苍婧不用故作威严,也气势凌人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周辰死气沉沉的,她不知道该怪谁残忍。
“那对你而言,是成为平南公夫人更残忍,还是当日冤死在朝堂更残忍?”昏暗在苍婧的眼中,她的眼眸更显阴沉,她似怜非怜。
周辰片刻沉默,无法做出一个回答。
生路和死路哪一条更好?也许生路总比死路好些,但在生路上,周辰还不知要做什么样的人。
“你选不出来,我也选不出来。当时你还殃及萧夫人,太后给你死路,陛下也给你死路,只有方盈齐给了你生路。我应下方盈齐,替他拖延选妻,帮他入宫去救你,除了因为萧夫人,就是要守护萧青在鲁越得来的胜利。”
鲁越是萧青浴血奋战之地,那是他第一次出征。无人愿上战场时,是他孤身请战,带回了捷报,带回了质子,也带回了战争的伤痛。
就算他已经是大将军,打败了韩邪,但是苍婧知道,萧青不喜欢看到血,不喜欢杀那么多人。他带来的胜利都来之不易。
何况这一回,鲁越在把胜利摧毁。
周辰因方盈齐怪他们残忍,若就是残忍,那苍婧也愿意认下。可苍婧想为了萧青怪上一回残忍,她又该怪谁呢?
一盏孤灯照着清丽倦容,周辰被那光晃了眼,湿了眼睛,“我真羡慕你,可以为了自己想为的人。”
许是不受这番羡慕,又许是过多伤怀,苍婧一身青衣踏月远去,不于世间半分怜恤。
可周辰不知,那不敢透露半点怜悯的长公主,正是因为她无能为力。
鲁越摧毁了胜利后将迎来什么?周辰今日的失魂落魄,又何尝不是她日后要尝到的。
苍婧真的无能为力,她无法让周辰摆脱困境,因为周辰已不知自己的身份。
而大平的困境是面对内贼与外邦的联合,这意味着有一场仗不可避免。她的大将军不知何时又要踏上征途了。
殿门关上,寂静接踵而至,周辰唯有怅然若失,“残忍的到底是谁?是你们,是方盈齐?还是我自己?”
在这里,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立场。于大平,只需要方盈齐的软肋。方盈齐告诉他们了,她是他唯一要的女子。那么只需一个女子,不费一兵一卒,又何乐而不为呢?
最残忍的是谁啊?
是方盈齐吧。
他一个质子,求娶一个大平女人,还选了一个他自己要的女人。他是在对自己残忍。
他的爱又太过炙热,亦成为了对周辰的残忍。他让周辰的一次次回避变成了对他的残忍。如果没有这份爱就好了,谁也不会伤了谁。
她独立在此,泪湿罗衫,莫过怀想那一句:“他只要你。”
心跳在这一刻无比激烈,一个念头拼命钻了出来,她要一切随了自己。
周辰冲出了殿,追着苍婧而去,“我想做一个自私的人,我想要双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