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温和庞伟不知萧青在做什么。然席内之人都看到,萧青一捏他手中的凤冠,没使什么劲,一颗蓝珍珠就掉落下来。
“哒哒哒。”就看到珍珠滚落在地,弹了几下,不知跑向何处了。
萧青又对着凤冠上的另一颗珍珠动了手。
他就这样开始拆凤冠了。
他边拆边道,“好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。”
李温只看得那大将军双臂在动,却看不得他做什么。
她因此未知而惧,惧了便会张狂,“哀家以前是皇后,现在是太后,凡先帝子嗣都称哀家为母亲。哀家让她嫁谁,她就应该嫁谁。”
她只习惯了以张狂压人。
“天下还有一个道理,太后不知吗?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我心急,已经把长公主抢在府邸了。人就在我府里,三赤侯要来迎亲,就得到我府邸迎,进得了我的府再说。”
蓝色的珍珠少见,晶莹剔透如露水,可惜君子不怜。萧青扒着珍珠,好几个都扒得手指通红,还不解气,倔强得很,非要扯下来。
苍婧一手扶上他的胳膊,与他耳语,“你干嘛这么幼稚。”
“我就幼稚,”萧青还是没停下,咬着唇使些蛮力。这凤冠他非得拆了,看庞伟还敢不敢迎亲,“我把珍珠拔了,给玥儿当弹珠玩。我再把金子融了,做个金元宝给老军医,让他把他那破棚修修。”
“还真是物尽其用,”萧如丝掩口而笑,即便李温正对着她和苍祝,萧如丝也毫不在意,还和苍祝说笑,“他和长公主平日稳重,一遇到对方的事就都幼稚。”
苍祝也忍不住一笑。他到底忘了,论不要脸,萧青真是无人能敌。
就连玥儿此刻都叫唤了一声。小手正对萧青一握一张,她对拆东西跃跃欲试。
凤冠上面的珍珠被萧青一颗颗拔下来。
庞伟对着萧青的背影指道,“你……你竟如此妄为。”庞伟无措至极,毕竟没人会当场说,已经把人抢回去了,“你抢人,这是不合规矩的事。”
萧青无所谓,“妄为如何?不合规矩又如何?我向来如此,三赤侯没听说吗。”
萧青就如铜墙铁壁,刀枪不入。庞伟无可奈何。
满脸的皱纹是李温脸上疯了的印记。
日日夜夜,她沉浸在过往的杀戮里,今朝变得更为凶狠,更像一头豺狼,“大将军这是要以身试法,变这天下婚姻之道。你当着普天众地,违逆此道,要置陛下于何地?”
“我与长公主的婚事天地皆知,天地未说我违逆,太后说我违逆。那就按另一个道理来。”
萧青说得淡淡,庞伟听得冷嗖嗖的,“什么道理?”
“狭路相逢勇者胜,你我对决一场,天地见证,最是公平。”
萧青起身站在苍婧身前,替她挡去了李温那张面容。同样举起了他夺来的凤冠,上面的珍珠已经被他拆完了,只剩下光秃秃的孔雀尾巴了。
李温震惊,不能言半字。
李温觉得先帝对李柔的爱是愚蠢,那她觉得萧青对苍婧的爱是可怕。
他太狂逆了,他在摧毁爱的愚蠢。
“工艺不行,看来三赤侯不诚心。”萧青掐着孔雀尾巴,又折了一折,金子本就软,他一使劲,孔雀尾巴就都垂下了。
庞伟面色一僵,“我不与你这等莽夫对决。”
“我与长公主婚礼吉日已定,谁也别想阻挠。”
狂妄之徒,无人阻止。李温原以为苍祝不会再纵容一个外人,可他竟也无动于衷。
“陛下,她与她的奴,从一开始就是违逆。他们只能在角落里偷鸡摸狗。本来就是见不得人的事,非要明媒正娶,滑天下之大稽。”
凭此讽嘲,李温终归还是惹怒了苍婧,她回身道,“太后之疾又犯了。”
萧如丝也顺势道,“看着是不好了,还不快带太后下去。”
苍祝就对王全使了个眼色,王全招呼宫人上前。
李温呵斥,“你们胆敢妄言,哀家没病。”
苍婧转身与萧青并立。李温想撕破她的皮,苍婧就让李温看看,这张皮囊现在好得很。
“太后,你忘记了,你确有癔症。得病很久了。”苍婧端庄冷静,李温见她如此,就难以冷静。
李温张皇地看着四周,说一个人疯,那她就是疯,因为所有人都会认为她疯了。就像当初李温告诉所有人,李柔是不详之人。
李温太清楚这样的事了,她整理着自己的发,她不断说着,“哀家没有疯,”她行步缓缓,趾高气扬,“疯的是你们。”
此时,一颗小小的石子弹在了李温的身上,李温叫道,“谁!谁敢打哀家!”
李闻抓着身上的衣,朝着周围怒喊,此时确实像极了癔症之人。
又是一声痛,那些石子无人看到似的,只有李温不断地回头大怒。她护着自己的脸,抓着自己的衣。
“太后有癔症,带她下去。”苍婧领着王全及宫人朝李温走去。
又是那双眼睛,又是那副皮囊。李温看到的仿佛不再是苍婧,而是先帝,是李柔,是他们来找她讨命了。
他们说她错了,说她疯了。
“哀家没有疯,疯的是你们!”
无人理睬李温,李温的辩驳越来越无力。
这是多么熟悉的场面,李温记忆犹新。李柔在那场大火里,也是像现在这样,痛苦哀鸣,却无人回应。
先帝在看到烧毁的合欢殿后,也是这样,仰天呼唤着他的爱人,却无人回答。
李温耳边又想起了那首七月之歌。她每一天晚上都可以听到那首歌,每一天晚上,她都闻着香,看到了大火、李柔和先帝。
“贱人,你们都是贱人。”李温真的像个疯子一样乱喊乱叫。
宫人们把她架走了。
“三赤侯看到了,太后有癔症,无论太后和你说了什么,都不能信。”苍祝望着那远去的人。
庞伟难说什么,告辞离去。
约末片刻,程襄从花丛里跑出,拿着弹弓跑向萧青,“我刚才打鸟,没打到。”
“鸟走了。”萧青带着程襄坐下。
时隔多日,苍婧再度跨入长寿宫,她已不是当日那个被困长寿宫的落魄人。
但在这里的太后已经落魄癫狂。她回到了这里,华服金饰就被夺走。
她又一无所有。
太皇太后章丽楚在时,长寿宫集天下财富与权势,李温最想入住此殿,拥有大平至高的一切。现在整座宫殿颓败至极,地上还残留着不少兔子的骨头。
“凭什么,哀家什么都没有。入住此殿的太后,太皇太后,哪一个不是权倾朝野,帝王是她们的傀儡,臣子是她们的奴仆。可到了哀家这里,哀家却什么都没有,”一次次落败是败给了谁?李温只能想到一个人,“都是你的错,是你在阻碍哀家!”
“太后不知错,不要紧。因为太后得了癔症。”
“哀家没有疯!”
无论李温再如何证明,这里也没有人会信了。
苍婧淡然面对着李温,任她怒,任她疯,李温改变不了什么了,只会一步步坠入孽海深渊。
苍婧对她一笑,无悲亦无怜,“你再也无法摆布任何人,你这一生追求之物,皆要破灭。”
苍婧不再理会她,转身离去。
“那你呢?哀家已经告诉那逆子,你不是他亲生姐姐。”
在李温的笑声中,苍婧步伐一停。
原来这才是苍祝不愿见她的真正原因。
“你们让哀家破灭,哀家就要看看你们自相残杀。”
那一瞬间,苍婧又再次让李温看到她的眼泪,她的软弱。
“你自己做的恶事,为什么不能把它烂在肚子里。为什么你连你亲生儿女都不放过,你是否要逼死他们你才甘心!”苍婧做了他们的长姐,看着苍祝,苍婉,苍嫆长大,他们一个个都是李温的亲生儿女,却一个个被她算计。
哪怕一点,苍婧真的想在李温身上找到一点她对自己儿女的怜爱,可是根本没有。
面对苍婧的质问,李温半点不怜,“凡哀家所出皇族子女,皆是哀家为了权势所生。”
她来此深宫,本就为了权势,她与先帝的所有子女,都是她为权势所换。她从一开始就是扮作李柔,她能生下这么多孩子也都是虚情假意扮做李柔,那她的子女自然都是为了权势所生。
一身皇袍在此推门而入,苍祝与苍婧相看无言。独留李温对他们的一阵阵讥笑。
她笑他们是多么痛苦,因为她种下的因,结成一个苦果。
苍祝拉着苍婧出了长寿宫,他一身皇袍晃着。苍婧就这样一路随他走着。
李温食子无情,苍婧以及苍祝都无法胜过。他们做不到那样。但李温赢了,她一次次戳破他们心坎的柔软处,要它血流如注,要它愈合不得。
“去吃饭吧,吃完饭就走吧。”苍祝也不回头,就带着她去往圣泉宫。
一路的沉寂,如百花凋零。苍婧终是明白,今日是苍祝给她散场的宴席。
苍祝正是怕苍婧又在长寿宫出事,以着一头热血来到的长寿宫。可他踏入之后才感觉到了,李温会把身世的秘密当做匕首。她刺向过他,也自然会刺向苍婧。
他并没有做好面对苍婧的准备。见到了苍婧,就已经是一个无法再隐瞒的局面。
他与她不是至亲,因着先帝,他们依旧是手足,却因李温的孽,在他们之间埋下了苦楚。
大将军已经在眼,帝王的权衡无法避免。然而李温害死了苍婧的母亲,又害了她。这是苍婧与亲生姐姐最不同的地方。他是她弟弟,可也是她仇人之子。
苍祝在万般权衡下,只找到了一个解决的办法,就是把苍婧从皇城推开。
午宴已备,只待苍祝和苍婧入席。他们来时,面若死灰,席间而坐,也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“怎么了?”萧青觉察出他们不太对劲。
苍婧装作无事,“吃饭吧。”
苍祝一样备了苍婧爱吃的东西,知道她不宜饮酒,身子也不好,就特意备了枣茶,甜甜暖暖,以慰这世间给她太多的冷。
“我们共敬一杯,从此身份就不同了。”苍祝举枣茶而起。
这场散场的宴席,从开始就变得艰难。
一声碰盏,沉闷不堪。苍婧呆呆地举着茶,口中甜腻也难解心头之苦。
“是因为母亲和父亲成婚了,所以不同了吗?”程襄不解问。
苍婧压着心口酸楚,良久说出一个字,“对。”
伤感来不及从心口散出,全压在了胸口。什么都是食之无味。
别离原无需多少惊涛骇浪,只在沉寂中等待时光的流去。
苍婧和苍祝有时候同夹了一道菜,有时候又想说什么。
或许,他们都想要去抓住一丝一毫,来做美好的告别,但终究是任时光流去。
他们还不懂要怎么面对彼此。因为情分这种事,他们也才明白了一年而已。
席间他们就听着程襄说大将军府和长公主府一样,还道,“特意给舅舅腾了一间房,以后舅舅来就住那里。”
苍祝总是点头微笑,骗得了孩子,可他骗不了自己。
一场午宴很快结束,仓促得超乎想象。
“朕送你们走。”苍祝起身。
萧如丝看出苍祝强颜欢笑,可也不知又发生了什么。
苍祝送他们出了宫门,望着他们远去,脱口而出,“皇姐。”
苍祝还是在宫门口叫住了苍婧。萧青就带着程襄先上了马车。
苍祝有点后悔他这一唤。可有些话想要说个清楚。不说,就没有机会了。
“以后不要再管什么事了,就在萧青的府邸,和他在一起过你自己想要的日子。”
他们两两相望,隔着一道宫门,就像隔了千里万里。血缘至亲不再,再度相望皆是不同。
苍婧的脚步始终挪不开,“那你呢?”
苍祝平淡一笑,“皇姐不要操心了,你这一生的心愿,不就是要过自己想要的人生吗?朕成全你和萧青了。从此以后,不管什么事,都是朕的事,天下也好,朝堂也好,只要朕一个人就可以了。你不要再插手知道吗!”
这确实是最好的结束了,苍婧还感觉不到快乐,只有怜恤,“你不要苦了自己。”
这么多年,苍祝不管有什么困苦,都会来找她,以后也不会来了。他有时候很执拗,她也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困死。
苍婧的一份关心,就加剧了苍祝的愧疚。造成她一生之苦的是太后,他的母亲,还有他自己。
“你根本不用管朕。太后也好,朕也好,都和你没有关系。”苍祝说完就不敢看她。
别离的酸楚使眼泪涌上。苍婧忍着忍着,视线都模糊了。大概她没想过,有一天会与苍祝这样告别。
“走吧。”苍祝哀求道。
皇城里很多声音,或是鸟雀,或是蝉鸣,或是枝叶沙沙,一下子全填满了这处。昏沉之中,苍祝痛苦不堪,强忍泪水。
他们都不愿这场别离只剩下了眼泪。希望都是强硬一点,狠心一点。
“走啊!”苍祝仰头大喊,宛若释然,宛若长叹。
这一喊把苍婧惊醒,因为苍祝落下了一道泪。
他最后看了一眼苍婧,就转身入了深宫。
“关门。”苍祝令道。
宫门渐渐关上,透着门缝,苍婧可见孤身只影,从此将一人跃入深渊。
苍婧不知怎了,现在是可以抽身而去了。但看着苍祝远去,还是一步而上,“你自己要当心!”苍婧对他喊着,可那门终是关了。
皇城宫门的匾额就在头顶,写着千秋万岁。千秋万岁,苍婧本以为是皇城的荣华与权势,她当初极力回到这里,想要借着荣华权势摆脱所有人的掌控。
但是荣华权势下,只是一层又一层的枷锁,深陷其中,就是个被绑上线的人偶,又谈什么摆脱?
现在确实是最好的局面,因为萧青是大将军了,因为她不是苍祝的亲生姐姐了。那么苍祝给她选的离开就是一条出路。
宫阙的千秋万岁,始终不会容下她。
现在都放手了,也好。从今以后,她和苍祝也不复往昔了。不再是以前那样可以随意取闹的姐弟,也许是再难相见的君臣了。
苍祝给自己选好了,也给她选好了。她没有弟弟了,只剩下陛下。
苍婧的身边走来一个身影,就像一道光点亮了宫门,点亮了匾额下的阴霾。
那正是萧青,他是她选的夫君,也是大平的大将军。
他的剑是她父皇留下的,仍然带着摄人心魄的威严。萧青与剑在匾额之下,一瞬间赋予了千秋万岁别样的意味。
是大平的千秋万岁吧。苍婧如是想到。
萧青见她迟迟不上马车,就朝她奔来了,他似清风温柔,携光煦万千。
她难忍心头之悲,扑到了他怀里,“我回不去了。”
一瞬之怔,萧青抱住了她。
这一夜,又是明月当空,只是月盈中有缺。
本来苍祝还备了晚宴,但是因为李温,晚宴也终止了。他与他的皇姐,始终没有吃上最后一顿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