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温时常去算命,算命的说,“夫人注定是个不凡的女人。”
李温就此深信不疑。
李温第一个嫁的夫君,只能给她温饱的财富,不足以给她更多。
适逢长公主府邸广揽歌姬,李温便踢开了他,毫不留情地告诉他,“反正都是伺候男人,伺候一个普通男人,不如伺候天下第一的男人。”
李温来到了苍慧府中,那时她是府中年纪最大的一个。
苍慧当时笑她,“三十了,怎么可能还没嫁人。”
她便说,“嫁没嫁过人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能让长公主得偿所愿。”
苍慧那时穿着一身蓝紫色的金边华服,那是李温第一回见到这样的荣华,她向往极了。
苍慧走到她面前,“你知道怎么让一个帝王开心吗?”
李温只看着苍慧头上的金簪,“帝王和一般男人有什么区别?”
“没有,”苍慧当时是这么告诉李温的,苍慧还说,“我弟弟被我母后管得太严了,他要一个女人给他自由和爱,”苍慧持袖掩唇,怪笑连连,垂首问她,“你知道什么是自由和爱吗?”
“我知道。”
李温其实根本不知道,但是李柔知道。李柔是什么样,李温就装了什么样。
她装着李柔半死不活,清冷无谓的样子来到先帝面前,用着根本不是她的面貌拉住了先帝的手,“我不想荣华,不念权势,不屑财富,粗茶淡饭便以知足。可我见了陛下方知,三十年只等陛下一人。冒死而来,只为陛下。”
李温装着李柔,说得自己都烦了。可先帝真的信了。
他带她进了皇城,封她为美人。
皇城是什么样的?就是在这里,就是李温现在所处的地方。
这里四壁空空,琴乐歌声四起。四壁如画卷,出现了李柔,也同样出现了那个帝王。
他在一堆女人中,只顾弹琴奏乐,对女人的各种把戏不闻不问。
李温看到了先帝,便走了过去,她没有情,只有怨,“苍慧骗了我。帝王怎么会和一般男人一样。你有那么多的女人,她们在这个皇城围着你转。她们互相残杀,就是为了让你看一眼,而你却说没人能给你想要的。”
李温根本不懂先帝要什么。她只是要做第一人,是章丽楚那样的女人。
“你知道我缺什么吗?一个儿子。只是儿子。这世上只有儿子可以继承你的皇位。”李温的手复上墙壁,放在那个虚幻之影的心口,然后狠狠一抓,就像要抓碎他的心。
可是那墙上的人还在弹琴。
他就是这样,永远在追寻他愚蠢的自由和爱。李温恨死他这样的心了,就是因为这样,李温的伪装暴露。
那一天他推开了她的投怀送抱,他说,“你不爱朕,你不懂朕。”
他只是一句话,就让她失了宠。
那时的李温有多愤,今朝的李温就有多恨,“你穿着皇袍,选妃选妾聚了一堆女人。可你还说没人懂你,那你要那么多女人干什么?”
李温失宠了。她的母亲拿着一本宫规礼教交给李温,“他是帝王,你还能怎么办?你要迎合帝王,学着上面的女人就行了。”
李温把宫规礼教扔了去,“女人的规矩有什么用,这个世上都是男人的规矩。你把那个不顶用的丫头弄进来当我的奴,让她去迎合那个蠢男人。”
于是,李柔就被她母亲下药,弄晕送进了宫。
那一天,晕着的李柔被擡到了圣泉宫。
李温到了殿里就哭道,“陛下,你可害苦我妹妹了。她自小贪玩,总是说着要去最远的天边,要寻她梦里的人。可她听我说了陛下英姿,便爱慕不已,说陛下就是她梦里的人。如今就在梦里犯了相思病。”
那时的先帝看了一眼李柔,双眸柔情。
李温在壁上狠狠拍着,就像在拍着先帝的脸,“谁说爱你你都信,你就是那么蠢。”
墙只在沉默,李温听得七月之歌越来越响。那身素简的衣从墙上走下来似的,走向了李温。
那是二十岁的李柔。李温扑了过去,她想抓住她。可那里什么都没有,李温摔了一跤。
那幻影仍然在眼,李温便怨道,“我把你留在圣泉宫,是当我的奴,替我迎合他。我要你生个儿子献给我,可你为什么非要让一切失控。”
她留下李柔的那一夜,圣泉宫里就回荡着七月之歌。
宫人们说,“李姑娘醒了,不敢迎驾,只诵七月之歌。”
李柔诵歌,告诉他,她心伤悲,被逼随贵人嫁入。她说她不是自愿的。
不是自愿的,先帝很失望。
李温就偷偷告诉失望的先帝,“柔儿她初见陛下,必然害怕陛下之威。私底下早已芳心暗许。她的爱是陛下,她的自由也是陛下。陛下是世间第一的男子,没有女人会不爱慕。”
那时的先帝就再也没有放开李柔。一个帝王是如此自信地相信他会得到爱。
一身华衣金未褪,李温倒在地上,望着墙,指着她看到的先帝而斥,“我说她爱你,你就非把她留下来。你要的自由和爱是什么?不就是要把得不到的女人留在身边吗?”
画壁上的先帝走向了李柔。
李温已经老去的双眼望白墙,望之久矣,就见周围起了一座合欢殿。
那是李温给李柔要的,她用艳俗的殿名告诉李柔,这是她唯一的用处。
“赐之良人,伴朕左右。”先帝给了李柔一个良人的位分,比李温低上一等。
画壁上的双影走在了一起。李温本来觉得他们很快会有一个儿子,但是先帝在合欢殿对李柔诉着他的孤独。说着他要自由,说没有人爱他。李柔便擦尽先帝的眼泪,选择待在他的身边。
先帝旁边就是李柔在弹琴。她弹的那首七月之歌。她弹了很久很久,先帝也只是在合欢殿听琴。
“我就是想让你用爱和自由给我一个儿子,可你在干什么?你可怜他什么?”李温对着李柔的幻影说着。
李柔和宫里的女人都不一样,她在可怜一个天子。
宫人常说,“他们相拥同泣,谈天说地。他们畅谈云里雾里的人生,畅谈着听也听不懂的事。”
李温不懂他们在干什么,那时的她还在苦苦等待一个献祭的儿子。
直到有一天,李柔那身素简的衣装换上了一身荣华,她穿着比李温还要华美的衣服,戴着李温都戴不得的发钗。
一道圣令传遍后宫,“李良人贤淑宽厚,柔善有嘉。晋为夫人。”
李柔直接成为了夫人,宠冠后宫。
那个华服夺目的李夫人出现了,她在壁上和穿着皇袍的先帝执手相看,他们仿佛是一对夫妻。
李温的面目狰狞起来,“我只想要一个献上儿子的奴仆,而不是一个夺走我权势的贱人。你唯一的价值是你的肚子,不是你这个人!”
可那个李夫人却在说,“姐姐,我与陛下只是两情相悦罢了。”
和李柔晋封时那天一样,她说着两情相悦。
李温当时一巴掌打了她,“什么是两情相悦?你就该做我的奴,而不是犯贱夺走我的东西。”
可李温只能看着,看着先帝搂着李夫人走了,又看着李夫人的肚子隆起。
李温等到了这一天。从这一天开始,李温就要夺回她的东西了。
她灌醉了先帝,扮作了李柔。没过多久,她说自己也有了身孕。
生产当日,她买通稳婆夺下李柔的孩子。
李温告诉李柔,“你想和陛下在一起,就好好做我的奴。”
李柔为了和陛下在一起,还真的咽下苦水。她与先帝说,“妾身生下死胎,辜负陛下之盼。不敢让死胎惊扰圣恩,已叫人埋了。”
那一日天降雷火,梧桐灼之。那火光就在壁上重现。李温看到了,她恐惧了,疯狂地往后退。
她看到了自己。她扒开了襁褓,发现夺来的是一个女儿。
她把女儿扔给了稳婆,“这在皇城里有什么用?把她给我扔了。”
而稳婆怕了,“这是公主,怎么能扔?”
她看到了当时她最狠毒的面目,“就让司监道天象不详,与帝相冲。”
那个面目已经长在了李温的心里,李温又看向壁上的皇袍,他正为李柔丧子而哀。
李温忍不住嗤之以鼻,“司监说她与你相冲,你不是犹豫了?是我的女儿,你就可以狠心不是吗?”
垂首而哀的先帝沉于丧子之痛。李柔拖着虚弱之躯,把这个女儿抱了出来,她说,“陛下,公主天生凤纹。梧桐引凤,天降凤女,方有此象。此乃天恩浩荡。”
先帝见此祥瑞,又见李柔抱着女婴不肯撒手,便为女婴赐名为“婧”,再植梧桐。
“什么天生凤纹?是李柔亲手刺上去的,你看不出来吗?归根到底,你喜欢的不是这个女儿,是因为李柔你才喜欢她。”李温冲到了壁前,那壁上是李柔在侵夺着她的一切。
李温那时候要让他们分开,她给他们下药。她让司监说,“李夫人命中克子克夫,陛下为龙体考量,还请分离。”
但先帝还是那样宠爱她。他们立下誓言,“生死相随,白骨相依。”
那李温只有最后一条路。
“你们要生死相随,白骨相依,那我只能叫她白骨成灰。”李温的双手拍打着白墙,想要分开她看到的一双影子。
七月流火,九月授衣,李柔用这一首琴乐夺走了李温要的荣华。那李温就让她在七月大火里逝去,九月落下衣冠冢。从此还有什么春日载阳,有鸣仓庚!
李柔最后一次对李温说的话是,“姐姐,你永远在骗你自己,骗陛下。你得来的都是假的。”
那个声音又回荡在李温耳边。
李温开始想要找她的鞭子,她的板子,她所有能打奴的东西。她疯狂地在殿里走着,翻着可她找不到了。那些打在苍婧身上的东西都被苍祝拿走了。
那场大火开始灼烧,整个四壁都是火焰,就像李温画的那副画一下。
李柔就在大火里,她是活活被烧死在里面。
她死时哀鸣得有多惨,整个合欢殿有多惨,李温从来不去想,她克制自己不去想,“你被指克夫克子,有个琴师要带你走。只要你走,你就不会死。是你自己犯贱不肯走。”
她没有走,化成了灰。
先帝从此彻底变了心性。整个后宫的女人都成了他怀疑杀死李柔的人。他不再宠幸任何一个女人。
李温为了权势,为了得到一个儿子。她再一次扮作了李柔,对先帝说,“陛下,我是柔儿。我借着姐姐的身子来看你了,以后就是姐姐照顾你了。”
这个借口用了一次以后,李温就无法停止扮演李柔,这是李温在后宫不衰的唯一缘由。只有她与李柔血缘相似,只有她知道李柔是什么样的人。
可是那些自由和爱,李温越说越烦。越是假扮,就越是厌恨。她有时索性在屋里点了香,省去那些自由和爱。
就是这香,这无比熟悉的香在这里蔓延。这是李温曾用在她殿里的。这香会昏了一半神思,致幻致迷,让人神魂颠倒。
李温浑浑噩噩,直望先帝的身影,“我妹妹是贱人,你也是贱人!皇城里那么多女人,杀你不要的你无动于衷,杀我妹妹一个你就要死要活,你难道不是犯贱吗!”
先帝曾经在香里想着李柔,李温曾经在香里想着合欢殿的火。
那场火从来没有灭过。李温时常恨,就画下了那副画,画着李柔死时的样子。
“都是你犯贱,为什么要去相信那些无用的东西。你非要为了一个蠢男人去死,害我活成了你。”李温质问火中的李柔。
李柔只是如她画上的那般注视着她。
无声的注视如乌云笼罩在头,李温画下那副画,就像着了魔。她有时觉得李柔就在她身上,她给画烧香,想把李柔困在画里。
可李温摆脱不了李柔,李柔成为了她伪装的面具。不仅在先帝面前,还在章丽楚面前,在她儿子面前,她都要这么伪装。
朴素简洁,温婉贤淑,这不是李温,是李柔!
这是多么痛苦的事。
李柔如乌云不散,李温活得生不如死,她就想让她的女儿生不如死。
“她连吃面的习惯都和你一样,我让她一辈子吃不了面,我不想再看到你。”李温转过身,不想再看那火里的女人。
可她看到了先帝,先帝带着苍婧一起骑马。他们父女二人有说有笑,先帝看苍婧,就像在看他和李柔的孩子。
“苍婧是你们的女儿,我要摧毁她的皮囊,践踏她的生命,将她永远踩在脚下。如此,便是将你们愚蠢的爱踩在脚下。都是你们这愚蠢的爱让我活得生不如死。”
七月之歌还在奏,长寿宫中的人在一曲里彻底癫狂,她冲向了四壁,要把她看到的画面扯破。
画上的人却越来越生动,他们走出了四壁,他们朝她走来。
他们在说,“你错了。”
“我做错了什么?我们家要往上爬,就得靠女人。那女人能靠什么?靠嫁人!这个世上不就是这样,要高高在上,那就只能嫁天子,”皇城的砖瓦被她挠出了深痕,她回头望着那个帝王,“这是皇家定的规矩。是你们告诉我只有成为帝王的妻子,我才能得到最高的权位。是你们告诉我,只有杀死和我同样的女人,我才能得到我要的。你不要我成为你的妻子,那我就杀死你选中的妻子。我用你们的规矩,又做错了什么?”
歌乐声中,李柔的声音忽然响起,“你从来没有给过陛下真心,你不爱他。”
李温的指甲划过宫墙,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,“你这个贱人成天相信爱,帝王随口说爱,你拿什么去说?帝王一句话就可以让我们九族皆败。只有做帝王之上的人,才可以永保不败。”
歌乐未止,王全用湿帕捂着鼻子,又放了点香,在门口扇了扇。
琴乐歌声未停,在圣泉宫的寂静中,一盏烛火点着,照着镜中人。
七月之歌苍婧还记得,那是琴师教过她的。
那琴师特别喜欢这一段:
七月流火,九月授衣。春日载阳,有鸣仓庚。女执懿筐,遵彼微行,爰求柔桑。春日迟迟,采蘩祁祁。女心伤悲,殆及公子同归。(注:出自《七月》)
当日琴师总是重复这一段。他唱的正是李夫人。唱她何时死,何时落葬,生前又是如何天真烂漫,活泼俏皮,却被那太后送入深宫,一生在深宫陨落。
在李夫人被指克夫克子时,他来到了李夫人面前。他想带她走。
幽暗的人心永无尽头,深宫里的路漫漫无尽,李夫人在合欢殿里依然等待着她的陛下。她不愿离去,永埋深宫。
后来琴师又来到了十二岁的苍婧面前。他要带李夫人的女儿离开。
他身死于那一天的逃亡。
琴师说过,这世上有一种爱,是所爱之人爱着别人。这世上还有一种爱,是为了所爱之人,宁死不愿离去。
暗阁里的画又上心头,那是苍婧第一回见到生母的容貌。她那时就想杀李温。她的匕首在袖里,可李温是苍祝的生母。她若杀她,则万劫不复。
她只能咬了她,以泄心头之恨。
一把匕首握在手里,握到最紧时,是心潮最痛时。镜中的模样是苍婧最痛恨的样子。
她生气时的模样,痛恨时的模样,和李温总是类似。
而她本也痛恨这样。
仇恨已经萦绕在心头太久,更恨这世上害人的药很多,唯独没有让人忏悔的药。
烛光照透了面容,狰狞与丑陋一望无尽,尤入深渊。
苍婧强迫自己松开了匕首,“我不要再和她一样,我不要再有她的影子,我要成为我自己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