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场朝堂的问审就这么结束了。
人人归去,唯有严秉之被苍祝留了下来,带到了圣泉宫的秘殿。
秘殿唯有重大之事才会使用。
严秉之初次踏入,迎面而来的就是苍祝板得死死的脸,“这不是你的笔迹。”
苍祝把案录展给了严秉之。
严秉之就把右手展给了苍祝,“我写不了。”
“笔录这么简洁,不是你的风格。故意不把一些事记上去?”苍祝怀疑着。
“陛下不是嫌弃我记得没有重点,那这就是重点,只有重点。”严秉之以他伤手一指案录,理直气壮。
“你都不知道什么叫重点,怎么知道这就是重点?瞒着朕什么?瑞家村还有什么秘密?”
数多连问,严秉之立刻闭紧了嘴。
苍祝一眼就看穿了他,“不说,朕就杀了代笔之人。”
严秉之闪过一丝错愕,“你都不知道是谁,你杀谁啊?”
“笔迹秀丽,一看就是个女子。你能和几个女人混?朕找人问问不就知道了?”
严秉之一板一眼,玩不了这么多心思,他嘴巴张张合合,双眼又焦急得很,“凭什么说杀就杀。”
“吏长笔录由人代写,弄虚作假,代写之人就是死罪。”
帝王之威莫过一个死罪,严秉之当然不服,但此时不敢强硬。
“死罪死罪,就会治人死罪。你是陛下,你厉害。要斩就斩我一个吧。”
那吏长碎碎念着,明是怯,暗中怨,却倒一副无惧生死样。比之以往让苍祝更头疼。
苍祝不免惊问,“你怎么不怕死了?”
“反正我现在得了大病,无所谓了。”严秉之吸了吸鼻子,没说是什么病。
唯觉得他哀莫大于心死,便视死如归。
苍祝趁势大发雷霆,“你病死,朕斩她,让你们成双成对!”
严秉之身抖了下,死不能换生,就再无法。
他没能遭住这恐吓,徐徐道来,“我们查到了你那表舅舅,他给你养着你姐姐。”
踱步之间,苍祝又是一惊,“什么姐姐?”
“太后在民间的女儿。她说小时候母亲家里把爹爹赶走了,后来母亲不知去哪里了。”
严秉之已不在乎什么礼节尊称,苍祝看他就是一副不想活命的样子。
也许人到死时,其言也真吧。苍祝忍着,继续追问,“还有呢?”
“你姐姐有一对儿女。就是你有一个外甥,一个外甥女,他们和你一样大。”严秉之说罢,就感觉到杀机四起。
这正是说明太后入宫前就是有夫有女。
“还有呢?”苍祝切齿问。
“还有个姨母。你姐姐说了,姨母后来出嫁了,回家的时候穿得可漂亮了,还有了身孕。不过后来那个姨母就没再回来了。就这些了。”
这些事有的无关紧要,有的确实当头一棒。
太后三十入宫,入宫女子是何等要求?天下皆知。既有夫有女,还能入宫,前尘之事必然被抹了干净。其中手段如何,不过是一场场欺瞒。
若这都能欺骗,那太后到底做了多少欺瞒皇家之事?又骗了先帝多少事?
苍祝自幼在皇城里长大,就看到了这个世间最多的谎言。而谎言的教导者正是来自他的母后。
苍祝不禁怀疑,他皇姐杀死胡亭,真的是因为胡亭妄议太后吗?其后是否有更见不得人的事?
笔录掩去的那部分是太后的秘密,可真正的秘密只有太后知道吧。
苍祝转身间,严秉之仍站在一侧,像个死人了。
苍祝见了心烦,“你怎么还不走?”
“不杀我灭口吗?”严秉之挺直了脖子,主动求死。
苍祝两鬓一跳,胀得很,“回去查案!”
严秉之没能死成,反而被皇城军扔出了圣泉宫,摔着了右边的屁股。
那严吏长就带着手伤和屁股伤,一拐一拐走出皇城。
皇城外一辆马车停在他面前,车帘掀起,苍白又凌厉的长公主就在眼前,“上车。”
严秉之右手托着右半边屁股,好不尴尬,“我不上。”
岂知车上跳下一黑衣女子,一身束袖,身姿似侠。严秉之转头要走,赵蔓芝一提他后领,把他生拉硬拽提上了马车。
囚服未换的苍婧披了件白色外袍,使得她脸色更为惨白。
苍婧刚出皇城就看到了府邸马车,赵蔓芝侯在里头。一问方知出了乱,竟是赵蔓芝和严秉之去的瑞家村。
她双目一扫眼前人,心焦难止,“一个不懂事,一个不知什么是重点,往瑞家村跑什么?”
对面两个人,一个屁股不着边,半斜坐着,一个低头玩弩,还不敢出声。
苍婧一手重按坐塌,落在赵蔓芝眼中。
“也不能怪他。我担心你才去找的他。我去瑞家村,他才去的。”
赵蔓芝悠悠淡淡的声音冒出,似从火星子里冒出了冷烟,生生掐断了苍婧的心火。
苍婧直望赵蔓芝,“你不怕李合知道?今天还敢来皇城。”
苍婧的急眼招惹了严秉之。严秉之立刻挡在赵蔓芝身前,“赵姑娘是担心长公主,但不知长公主心里在想什么。”
苍婧冷不丁一瞧严秉之,“挑拨什么?”
严秉之咬紧了牙,瞪直了眼,“像长公主这么恶毒……”
可等不及他说完,赵蔓芝一手就虏了他的脖子朝下一摁。严秉之两手摆着,活像个被抓了七寸的大鹅。
“你不许说我公主姐姐坏话,”赵蔓芝一面摁着严秉之,一面心慌地看向了苍婧,“他救我受伤了,记不了笔录,我给他记的。我们真的坏事了?”
苍婧收了些火气,“你这代笔,陛下一眼就能看出破绽。你们怎么敢交上去。”
“可我怕你出事。李合做的比四年前狠多了,我爹没扛过来,我不想你也抗不过来。”赵蔓芝声音细柔,脸色含愧。
赵蔓芝是担心她,苍婧又怎么怪得了她。可事情已经偏离了预测,苍婧实在无措,便问严秉之,“你和陛下都说了?”
“他要杀代笔的。”严秉之举着缠着绷带的右手喊着。
赵蔓芝急按下严秉之的手臂,“你说好不说的,怎么就守不住口风。”
严秉之被摁着脖子,头靠在膝上,那脖间的狠手叫他脸直烫,“他是陛下,他要杀人我怎么办?四年前我没能保护好你,我今朝不能看你被他杀了。”
“那些事是不能说的!”赵蔓芝焦急道。
“你不是说,那些事不是重点。”严秉之仍然耿直。
“它是不能说的重点。”
“重点怎么还分能说不能说?”
苍婧耳边突然吵得厉害。一个搞不清重点的吏长,一个闹闹腾腾的姑娘,搅入朝政是非,实属强人所难。
“行了,说了就说了吧。都是些太后的秘密,”苍婧微低了头,扶着额,沉沉一气,“除非太后再自己说出来,那又怎么可能?除非她不想当太后了。”
听到苍婧说没什么事,赵蔓芝才松开了严秉之,“公主姐姐,那你别烦了。回府好好睡一觉。”
苍婧确实觉得累了,她的眼都觉得酸重,“待会儿严吏长自己下去吧。”说完,苍婧便先眯了会儿。
车子已经行过几里路,严秉之揉着脖子瞧着车外路,想寻个地下车,忽见赵蔓芝盯着他。
“陛下是不是因为代笔,打你板子了?”赵蔓芝朝他坐近了些。
严秉之神色紧张凝重,“赵姑娘,我近来有病,你别靠近我。”
这话出,严秉之就翻了个跟斗似的,从马车上被踢了下去。
那赵姑娘拉开帘子对他道,“那你看好病再说吧。”
严秉之扶着屁股独自走着,边走边道,“病越来越重了,被人踢下来都不会生气了。”
他的病实在不轻,明明长公主不让他去瑞家村。可他见赵蔓芝去了,就跟去了。
明明在记笔录,看到那个什么表舅舅拿刀砍向赵蔓芝,就一手给她挡了去。
笔落录散,血染羊毫,他的家伙事在那一刻全丢光了。这还不是病吗?
朝堂一审,长公主一案作罢,张重一案又成了重中之重。张重的九族及相关人员都被牵扯进来,搅得吏府里外忙透。
张重已愁白了头,李合仍然在上奏。张子文在朝堂接连与李合唇枪舌战。奈何世事不曾明了,李合将连带之罪越扩越大。
苍祝看张子文年轻气盛,怕他被李合行这连带之罪。立刻借口,凭以下犯上之过,把张子文轰出朝堂。
如此,其他谏士不做多言。朝堂之上暂时以退为进,只待着严秉之进一步的消息。
朝堂事未曾明朗,圣泉宫中又有心惊。萧如丝发了一场梦魇,醒时冷汗连连,心神差点唤不回。
宫中连召侍医,惊扰众人。苍祝在正殿议事,闻声而来。
纱帘后遮了一道纤弱身,念双拉开一点帘子让侍医查看。方见萧如丝的脸上浮着一层汗。
侍医把脉禀道,“萧夫人身弱,虚汗连连,再哺育小公主实在伤身。臣建议将小公主交于乳娘喂养,萧夫人断哺,期间还需小公主和萧夫人分离。”
此时间伤心连连,是母在哭,亦是儿在哭。
“不过是一场梦。陛下,你不要让玥儿离开我。”萧如丝哀求着。
声声同泣,似母女连心。萧如意抱着她的孩子不放,玥儿的小手抚在萧如丝的脸上,沾着母亲的眼泪。
“朕会安排的。等你断了乳,就去看玥儿。”苍祝按住了萧如丝的双肩,让人抱走玥儿。
不忍相隔,却终相隔。
玥儿还奋力抓着母亲的衣角,她的手指被人掰开。不会说话的婴孩只会哭,越哭越凶,哭得撕心裂肺。
“别带走玥儿。”萧如丝急喊一声,急心而发,整个人在崩溃时,冷汗再次加剧。
殿外王全又禀,“陛下,李太尉携张重罪证而来,求见陛下。”
“朕让皇姐过来陪你。”苍祝就像被压了一座座山在肩头,行时都快正不住身了。
宫中急召,苍婧闻声而来。
苍婧先至医馆带了四个侍医,再往圣泉宫而去。
偏殿只闻鸣哭,念双难劝。
苍婧速速行至,拉开床帘,“断乳,饮几副药就行。可你得好生照顾自己,才能尽快和玥儿团聚。”
“我如何不知要顾全,可我这身子就是疲,提不起劲。”萧如丝哭声断,又大喘了一气。她还在悲痛,不自知,要起时,被苍婧压住了被子。
“你们给萧夫人把脉。”苍婧令四位侍医上前。
四位侍医一一把脉,苍婧随坐在床边,瞧这哀叹人,怎想是这宫中盛宠女?
苍婧心生怜。怜此人,讴者赋。入此宫,为君王,痴留一心。腰难舞,不再乐起。身不柔,不再少年。息奄奄,叹来回。愁百结,为哺女。怎敌当年舞倾城?
往深宫,为情赴,生性一炬,独求真心。当年亦是还巢时,独道野心往凤塌。今朝盛宠无人及,身弱心衰难见女。
“禀长公主。萧夫人身子突弱,许是头胎滑胎,加上思虑过多所致。”四位侍医得此结论。
苍婧拉了拉萧如丝的被子,“进来事多,可是为此烦扰?”
萧如丝只望侍医一眼,慌张不曾言。
苍婧便令侍医暂退。
殿内已冷清,萧如丝抓着心口衣,喘息仍累,“自从太后一出来,我都说不上来怎么回事。明明没见到她,可就是心烦,”萧如丝闭了闭双眼,“而且我这眼皮近日总是昏沉。”
“你还在月子里,不要为了那些人伤神。”苍婧且做宽慰。
“是啊,奴婢也是看着的。太后一直被陛下的人盯着,每日由掌事官去送的饭。近日就要了两只兔子玩,看起来不过是个安享晚年的老妇人。”念双在旁道。
“那我这心慌意乱身疲,难道是什么恶病?可侍医刚才都诊不出来。”萧如丝合着眼,又生疲态。
苍婧生好程襄时未有此态,一时没了注意。她约莫想到一点,又将侍医请进,“你们查查这屋里,到底有什么古怪物没有?”
侍医便又去寻。
三两时辰罢,无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