至于诸侯之乱,国之不国,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诛人的理由。
朝堂充斥着污言秽语,一声声都像棍棒打在身上。萧青历经着,这亦是苍婧曾历经之事。唯有历经才知道想要不足以真切。
何其痛哉?他萧青只知一腔热血,只顾来到他的公主身边。他确实从未懂,为了一个骑奴而犯下杀戮的公主,到底面临过什么。
原来是这样。所以她曾会因爱他而甘愿放手,莫过是此痛难挨。
“陛下,既然群臣认为是我们杀了陵城侯,那我愿至吏府接受查办,以明天下。”萧青佩剑在手,已是握至发抖。
“不必前去吏府了。既然众卿有异,那就当堂说,让严吏长和陵城侯一起来说个明白吧。”苍祝直宣吏府严秉之,并宣陵城侯程时。
都是撕破脸面,就在朝堂一起撕了。
堂下众臣皆惊,因他们不知陵城侯是否健在。
良久后,程时拥两位美艳姬妾,左拥右抱而来,还与姬妾言笑有风声,“都三天了,今日倒有人关心我死活了。”
众人默声,陵城侯竟当真没死,还不减声色犬马。
严秉之随在身后,当朝呈上三日来的案录。
苍祝念程时遇刺,便给程时赐座。程时拒之,还跳了跳,笑道,“我爷爷常叮嘱,出门在外金丝软甲必须穿着。那厮用暗器飞刀扎我,一刀没进皮肉。”
程时此态,那些纷纷发难的官员顿时尴尬不已。
程时又道,“三天前我带护兵三十人,随我最宠爱的姬妾十人出城。想是此行无碍,谁知行出旬安不过十里,穿树林闻到一阵异香,顿时马乱惊慌。我从车内摔下,护兵也摔马而下,根本无人顾到我,那厮方能以暗器来杀我。”
程时此刻所说,正与严秉之调查呈上的案录一致。
严秉之于程时遇刺林间细查,找到了一些壳衣碎片。这些碎片还残留一些寡淡的味道。正是包裹香料的壳衣。树间留有弹痕,行凶者将香壳弹到树上,使其破碎,方在林间散出香味。
严秉之还以侍医之证上呈。此香是以迷香提炼,一旦气味浓烈,就会使人短暂麻痹,失去感知,人不可控马,方马乱惊慌。
严秉之向众官陈述,“陵城侯所行的林子是一条东西向的路,一路朝东,往陵城而去。马蹄之乱在东而止,车轮倒地向南,马车翻地,陵城侯爬出之时是向北,暗器是从北面袭来。也就是说刺客从北面的林子而来,而北面的那条路是通往旬安。如此可见,当日的刺客是从旬安城出来的。根据林间留着脚印,断定是个女子。”
严秉之的笔录亦记载:刺客的飞刀暗器非常小,不过两寸。善用飞刀之人推测,此刺客练飞刀专以飞虫练之。因是飞刀小巧,飞来之时还难发觉。
严秉之的调查到了这里就再无消息。
“至于刺客到底是谁,还没有查明。”严秉之道。
“这程勇占府为王,铁定是他派人杀我。恳求陛下别让我回去了,我一大群姬妾吓跑了不少,你看就剩两个了。”程时说着,心疼地摸了摸两位姬妾的手。
程时如此放浪形骸,引了众官不满。
“陵城侯,这是朝堂,不是说你姬妾的事。你更不该带姬妾上来。”李合厉声道。
程时收了收姿态,朝李合行了一礼,“李太尉,我到哪儿都带着她们。我光明正大,这朝堂光明正大,你怎么就容不下了?”
李合被讽,其后臣官亦不再多言。
朝堂恢复了安静,苍祝才有清明时分,“陵城侯已无事,吏府自会查办遇刺事委,待真凶捉获,还劳烦廷尉一一判罚。”
然而苍祝定下的结论又引起了阵阵乱声。不得目的的臣官们怎会罢休。
“这还需要查吗?陵城侯遇刺是谁所为昭然若揭,”杨通仍奏请苍祝,“陛下想想,先帝泉下有知,逆女离经叛道,伙同奸夫,枉顾先帝当年赐婚,何其哀哉!”
此时,殿内一声问,“可是他们杀我干什么?我都不要她了。我爱妾死后,我就休了她。”
又是一方违逆之言,叫发难的官员好不脸疼。
世人都知,陵城侯有一爱妾,死时他为她守灵,仪礼堪比正妻,使皇族颜面无存。
今再提及,反说那时便休了他的妻,似也合乎这陵城侯历来的荒唐。
陵城侯休妻,未昭告天下,此事是真是假,朝官看苍祝神色,都揣测起来。
他们参奏公主弑夫,程时一句休妻让这件事不再顺理成章。
苍祝只好顺着这谎言,“陵城侯,此事说好容后再宣,你沉不住气了。”
这也给诸官一个假象。先帝钦定姻缘,如此儿戏,帝王不宣,想必是顾着颜面。
只有局中人知道,这是和离,而非休妻。
萧青惊异于程时此举。
但见程时拉着姬妾的手,甚是暧昧,“我可不想再苦了我诸多爱妾,要让爱妾为妻。”
身侧另一姬妾晃了晃他,“那我呢?”
程时放声一笑,“你?你也为妻,二妻同侍,可好?”
就在程时与姬妾的暧昧玩笑中,吴文不禁嘲道,“谁不知公主府中面首诸多。此等纵情之女,陵城侯以为休了她,她就会放过你。”
欲加之罪何患无辞,无论以任何理由反驳,他们就是坐实罪名。
诸多咄咄逼人之官在前,程时风流之态不减,“你们还是喜欢说这些事啊。好,我告诉你们,满足你们。你们不知我看苍婧有多烦,什么先帝之女,连笑也不会,我把她供着干什么?那些面首是我送她的,我特意挑了和他长得类似的。我就是要看看,这大平最尊贵的公主会和多少男人欢笑。”程时指着萧青,好似玩笑,又好似伤悲。
萧青从不知程时有这样的心思,一时又犯了些厌恶。
程时这话众官又觉不堪入耳。
“陵城侯,你,你这是胡作非为!”最是跳脚的就是那些礼教之官。
程时冷笑自讽,“可是她分得太清楚了,从来不看我送的解忧人,她从来就是喜欢他一个。”
她啊,都没看过他送的解忧人,那都是程时就着萧青的模样挑的。程时试图去证明她是多情女,他指望过,她对一个奴的情愫会被其他男人取代。
那样,恶人就不止他程时一个。
可这些心思,在苍婧一心面前根本就不足挂齿。
此时是萧青,彼时是萧青。她对一人的爱恋让程时觉得可怕。那便应证了先帝钦定的姻缘大错特错,罪人不是她,而是他们。
然这在世上是不可能被承认的。
“什么叫纵情,她纵一情于一人,害我多情成寡义。她若因此杀我,她早就该动手了,”程时眼中所及,除了那帮朝官窃窃私语,就是萧青为她牵肠挂肚。他们本就是这样,而他程时也本是一个恶人,“是她没有风趣,世事在她眼中都是寡淡无味,就连杀我她都不想动手。我休她是脱离苦海。”
先帝之女,皇族公主,帝王长姐,在程时口中被贬得不值一谈,自惹了苍祝的不满,“陵城侯,不该说的话少说。”
程时说着有些乏了,“陛下,我说话不好听,大家都不爱听。但罪不清查,胡乱错杀,视大平律法为何?”
眼看事变,李合身后之官立刻转了风头,周卫立刻谏道,“陛下,刺客需查,但诸侯之乱迫在眉睫,皆因煦阳公主与萧将军私情所致。平此之乱,必要对他们严惩不贷。”
奉常朱正司正色义言道,“煦阳公主违礼教,伤风败俗。萧将军出身为奴,他们是主奴茍且,按律按法罪及当死,陛下不该包庇。”
李合应声,还做几分不忍,“请陛下当断则断,行大义明朝纲。宣煦阳公主入朝定罪。”
在这里,陵城侯程时遇刺的真相根本不重要,重要的是要两个人的性命。
“煦阳公主乃淫邪之女,萧将军乃祸乱之徒。二人藐视律法朝纲,呈请陛下定罪,以明律法之严。”苏乘附和道。
吴文继续进谏,“煦阳公主与奴茍且,二人若不得严惩,那岂非天下之奴都可娶主?天下又何有主奴之分?何有纲常可言?”
九卿之中,多有附声者,声声讨伐。
那是一个和奴在一起的公主,她背弃了她尊贵的身份,和一个奴在一起,她荐的奴又和他们不同道。她将整个朝堂权贵的脸面踩在了脚下。桩桩件件,都要了他们命。那他们怎么能容。
他们眼里,她该死。
可她是一个将军心头最不容伤害的人。
这不是战场,萧青不再是临阵对敌的将军。热血沸腾在这些人面前是无用,枯骨长魂已是笑话,萧青只剩下一把剑。
这把剑正握在萧青手里,已到了忍耐的极限。纵然萧青明白,他们只是在激怒他而已,激怒他当场拔剑。违逆之举,祸及朝纲,正是中了他们的下怀。
可他是一个将军,他有太多的热诚,又有太多的烈性。他听尽了他们的声声斥鼻,心早已被寸寸撕裂。
而此时,李合轻瞟身后众臣,有群起而攻之之势。
任谁都没有反应过来,萧青手里的剑一瞬而动,只有章子英大喊,“萧将军莫冲动。”
正是言官觉得得逞之时,带着剑鞘的剑直抵李合的右肩。那剑上下拍了拍李合的肩,像寒暄问好。剑的主人却目犯凶光。
这一剑,直让疾言厉色都缄默。
萧青没有拔剑,又用剑威慑了李合。这又该说他什么?是违逆朝纲之举?还是以下犯上之名?臣官躲在李合身后,疑惑地看着那把剑,想问问李合如何是好。
李合已是呆然,他哪里知道如何是好,萧青没有如他所愿。
“要我们死简单,但是何人怂恿诸侯起乱,此人不除,永无安宁。”萧青用剑一戳李合的肩。
一个忍耐到了极致的将军不愿默声,任凭他人伤辱所爱之人,更不愿一怒之下让他人畅怀如意。一把未出鞘的剑,宣泄了他的愤。又像他的一场嘲弄,让那些骐骥成了一场空。
“萧将军似乎有所指。”李合一手移开肩膀上的剑。
萧青用力把剑直指李合的心口,“太尉认为我指的是谁?”
李合看着剑直对心口,反问,“你这又是何意?”
萧青不茍言笑。
这不就是事实,若非有心之人布下此局,刺杀程时,又与诸侯联络,诸侯岂会借此发难?
因公主弑夫,程勇代称为侯,诸侯各自为乱。公主及车骑将军罪不容诛,唯有一死平愤。这是他们定下的一场极好的戏。
夺了异己的命,分了帝王的权。
萧青又把剑指了一圈,诸官见剑便觉威胁,却不敢对抗。萧青指的就是李合,就是在这里发难的每一个臣官。他们连成一线。
他指的人太多了,苍祝即便知道那些人,也不敢大动,“萧青,收起你的剑。”
苍祝还没有底气一举和这么多人对抗,他还是处于忍让之中。对他们可以废话连篇,但就是动不得刀剑。
这就和下棋一样,苍祝喜欢布局,可萧青的棋总爱直击腹心,不留多余的婉转。所以苍祝总烦他,说他不会下棋。
“陛下恕罪,是我的这把剑很想认识认识他们,”萧青收起了剑,“我的剑说,可惜天不如人愿。”
李合怒目瞠然。
天不如人愿,又或者是侥幸,陵城侯未死。
那诸侯就不能再堂而皇之地支持程勇。四大诸侯将骑虎难下,其他诸侯又望而却步,事态必将有所改变。
李合就更不能等了,要在事态变化之前拿下胜局。
“陛下,即便陵城侯未死。但煦阳公主与萧将军之罪天下皆知,又因他们使诸侯生事。此事若不严惩,日后安有国法?”李合举手加额,行之大礼,似忠诚血尽之状,“臣恳请陛下以国法为先,惩此二人。”
满朝随之。
他们必须要实现这场血祭,铲草除根。他们不要一个践踏他们规矩的公主,不要一个与他们异心殊途的将军,他们要把帝王给他们所有的权势夺回,如此也不会有一个难以把控的帝王。
朝堂一片窘迫之时,传来王全声声急喊,“陛下,公主来了,老奴拦不住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