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好!舅父一言九鼎!”
“朕乃一国之君,当然一诺千金,”苍祝抱着程襄,目光有些慈爱之态了,“舅父舅父的叫着生分,以后叫舅舅。”
程襄望了望四处,下意识地看了萧青一眼。萧青站在一旁望着程襄,未打扰这亲族之乐,只是一笑。
程襄就忍着几分胆怯喊道,“舅舅。”
程襄第一回这么叫他。这些寻常人家的天伦,苍祝也第一回体会。
苍祝突发奇想,“舅舅带你先尝尝当将军的滋味。”
苍祝便带着程襄满花园跑,程襄在奔跑中中喊着,“我是将军了!”
一时之间,皇城的花园里起了玩闹。稚子欢声雀跃,当朝国主还与他同乐,这是多年来难见的亲族情。
随着欢笑声而来的是苍婧和萧如丝,见这花园之中竟是温馨,一时才放心。
她们听说程襄往花园而来,怕稚子误闯,行事有纰漏,才来一看。
萧如丝身着宽大的斗篷,朝苍祝招了招手,“陛下,你别跑了,天气冷,小孩子出了汗容易生病。”
苍祝才停下了取闹,放下程襄时叫宫人给程襄披上了衣。
苍祝跑得累了,气喘吁吁道,“和小孩子玩闹,还跑不过他了。”
苍婧拢了拢程襄的衣,轻轻一点他的鼻头,“不是说好等我来给你量衣,怎么一人跑出来了。”
“母亲给我做身将军的衣服吧。”
程襄一脸认真,苍婧一时发愣。
程襄入宫时,她就是以这样的借口向苍祝请求的,程襄最好的出路不是继承陵城侯的侯位,而是成为为踏平敌军的将军。
可当萧青拉起程襄的手,他们站在一起时,苍婧后悔了当初的决定。
她想到有朝一日,他们会共赴战场,她这一切借口都要兑现。每一次战场,都是生死未卜,她觉得自己无比残忍。
唯是萧青坚定的目光叫苍婧安了几分心,他对她道,“给他做一身吧,也给我做一身。”
苍祝不禁在旁咳嗽了一声,萧如丝忙问,“陛下可是着凉了。”
苍祝却白眼一望萧青,“这个人说话不顾旁边有人,听着牙冷嗖嗖的,一身衣服还要蹭。”
苍祝此言罢,众人皆暗笑。只见得驰骋疆场的车骑将军,红了脸,挠了挠脑袋。
“陛下就不要取笑他了。”萧如丝替苍祝擦了擦额头的汗。
程襄歪着头,红彤彤的脸上扬着笑,“舅舅让萧夫人生个小娃娃,日后萧夫人给他做衣服时,我也蹭蹭他的。”
“行,那夫人生个小公主,朕看他以后这将军怎么当。”童言无忌,苍祝还偏是揪着程襄的话说。
程襄一时犯了难,嘟囔着嘴,“小公主的衣服我还是不蹭了,当将军穿不了。”
“你还知道羞,不管,是你说要蹭的。”苍祝也做了一回幼稚人。
程襄的脸耷拉得更厉害了,在一旁扭着手指,默念着,“可不能生个小公主。”
苍祝弯腰一笑,“就生个小公主。”
程襄抖着双唇,呜了一声。他也不敢说,他不要小公主。
苍婧一拍苍祝的衣袖,“你多大他多大,怎么和小孩子杠上了。”
“朕就想要小公主。”苍祝暗暗念道。
萧如丝听得真切,轻抚小腹。萧如丝见过了皇族公主是如何可怜的,如若她生的公主,不知在苍祝与她的庇佑下,会不会过得好一点。
园中人散,苍祝去了次长寿宫。路上就遇李合先行一步,二人狭路相逢,苍祝转身便走了。他想这李合终是回过神来,羞愤难当了。
在长寿宫,李温果然提及李合送萧青骏马及黄金,却被萧青示众一事。
此事本不及他们所料,还由此引来李温的埋怨,“他话虽然说得好听,可不也让你舅父行事为人耻笑。”
苍祝心生厌烦,但仍作一知半解之态,“舅父所赠之物充入军营,萧将军与众将都感激舅父慷慨慰劳,何来耻笑?”
“皇儿,你怎不知,他是让你舅父当众蒙羞,你不能帮外人,不帮你舅父。”
“难道舅父后悔出手这样阔绰了?朕还当他是为国库分忧呢。”苍祝不禁可惜道
李温不得不为李合要了回面子,“你舅父当然愿意为你解忧,只是这萧青他……”
“既然舅父愿意为朕分忧,那不是件好事吗?朕得好好谢谢他。”苍祝行礼离去,且给了李合一份赞誉书。
不过几日,早朝之上,李合又有奏:“臣身为太尉,掌天下兵马,爱兵如子,深感痛心。萧将军功高但却让城北军营将士寒心,他们前来要臣主持公道,臣不得不启奏。城北军营将士不满萧将军练兵之法,萧将军要兵将日日练骑马射箭,难做休整,军心涣散。军营之事事关重大,萧将军不得安抚军心,不宜再在军营,望陛下重议城北军营为将之首。”
丞相黄岩之在侧添油加醋,“萧将军到底年轻,还不懂如何练兵。”
李合当朝发难,又有黄岩之相助。
萧青不畏此势,上前奏道,“养兵千日用兵一时,素日不练,到了战场就是死路一条。行军操练照常进行,三万兵马,不得缺席。”
李合即刻道,“萧将军这是强词夺理,现在不是战时,你却让将士疲于奔命,到时又有何兵可用。”
“太尉可知,生于忧患,死于安乐。军营不是夜夜笙歌之处,”苍祝也未给李合好脸色,转头对萧青道,“萧青,你掌城北军营,一切事务照常进行。”
苍祝随后起身离朝,也不再议。众官退朝,仍对萧青勤苦练兵有所异议。
唯章子英若有似无地笑过,对萧青道,“军营有军令掌管,将军可不要心慈手软。”
萧青还不知章子英看破了什么,只是显得苦闷。
萧青回了将军府,拿着剑不停地练着。剑声不止,剑起厉风,眸中无人,一剑一影,剑却偏迟。
过了半个时辰,萧青才意识到人无心练剑,思绪都飘出去了,萧青便收了剑。
不知不觉中,一件斗篷悄然覆在他的背上。萧青惊而回神,正见苍婧凤眸低垂,认真地为他系着衣。
“你看你,还不知是我来了,”细结绕过她的指尖,留住片刻温柔,“你总说剑在于心,你现在的心很乱。”
这孤寒之刻,有她相伴,多了温情。萧青怕她手凉,如往常给她暖了暖。即便心有所扰,他却更心疼她。
屋外冷,又是冬日,吹口气都起了白烟,萧青拉着苍婧进了屋。
屋里的暖炭烧了起来,萧青记得屋里有个暖手炉,给她寻了出来。他边忙活着,眉头又是紧锁的。
苍婧挽住他,“你别忙了,”她拉他坐下,把暖手炉放在了他手里,一时未敢深看他,悄悄低了眼,“军营的事让你烦心了?”
萧青显露苦恼,难作一叹,“行军打仗时大家都一鼓作气。可到了寻常时,他们好像都不明白为什么要日日苦训。如何齐聚军心,成了一大难事。”
“行军打仗,将士都知道他们是为了干什么,可现在他们未必知道他们在做什么,所以你应该告诉将士苦练的目的。你是军营的将领,军心就不在于别人,只在于你。”
苍婧一语点拨,萧青思省平日练兵,“城北军营中,除去随同征鲁越的一万兵马,剩下两万万兵马一直由韩末掌管,从来散漫。一时之间换了将,又训得苦,将士抱怨确实难免。看来是我太心急,以为将士都明白。”
“韩末虽为韩公之后,但是他是个安于享乐之徒。仗着先祖之功占军营一席,从无什么练兵之法,才使城北军营成为一座荒废的军营。以前无人在乎这座军营,所以陛下才想到拿城北军营开始整顿。旬安现存三座军营,等城北军营整治后,必将集旬安之兵于城北军营,以此握住旬安的兵马。
韩末此人如你所见,他虽非奸佞,但实在糊涂。他不知帝王深意,只顾仗着先祖之功往脸上贴金,空负手下有一群忠于他的韩家军。他手下的韩家军看不惯韩末素日来的荒废,大多苦于祖上流传下来的祖训才对韩末俯首称臣。军营之中兵将,除了随你出征鲁越的兵马,韩家军亦是可用之才。”
苍婧向萧青说了许多关于城北军营及韩末的往事,这些事萧青也没有听说过。
苍婧总怕说得还有遗漏,萧青看着她认真的样子,不住握住她的手,“知道你想帮我,但是不用那么事无巨细,非要把那么多年的事一次性说了。我们有的是时日。”
“这其实倒是小事,我更担心他们很多人因我对你颇有微词,这才是收复军心最难的地方。加上李合的性子,城北军营很快会出事的。”苍婧眉头紧锁,朝堂之上一切尚是萦绕在心,那些人的嘴脸她最是清楚,他们摧毁一人无所不用其极。
杀人不及诛心,他纵是在她身侧,她也无法阻止飞向他的利箭,这种无能为力之感,才叫她失魂落魄。
“这些日子每天都有人参奏你,恨不得把你扒皮抽筋,”先日种种又上心头,苍婧好像又看到了一场血雨,“我很担心你,”苍婧紧靠着他,又不敢伤感,咬着牙忍了会儿,“我怕我叫你为难。”
他们在一起的那一日,就是血雨腥风。可在这万劫不复之地,有太多这样的日子了。每一个靠向萧青的利箭,都使她惶惶不已。
萧青抚着她的脸颊,“你放心,军营之中还是以诚心相待最为重要,怎么是你叫我为难。”
她咬了咬唇,低声道,“我更希望你知道后悔,这样就不会那么难做了。”
她与他在一起,可以立下毒誓,可以不顾性命,但她失算了。
瞬间的付之一炬远比日日凌迟容易得多。她可以遍体鳞伤,可以魂无归处,却因爱他,难以忍受他伤一缕一豪。
萧青沉默了片刻,沉沉一问,“我若后悔,你当如何?”
“你若后悔,我还是会帮你的,我不会叫他们害你。”她说得平静,也远离了他,还不敢看他。
想他后悔也没有什么。豪言壮语是热血心头,可现实就是刺骨冰冷,对于萧青这般从未活在皇城里的人,这条路远比他想的难。他们可以告诉自己不在意流言蜚语,不在乎人言可畏,但是又有多少远比流言还要可怕的刀子。
苍婧越是远离,萧青就越是靠近,挡去她身前所有的一切,只让她无处可避。她只能看到他胸膛起伏不定。
“我都后悔了,你还要帮我,我负心,你应该打死我才对。”
“我才不要你的命。何况这也不算负心,只是敌不过世间冷暖而已。我早已在这样的世间过了许多年,没有什么大不了的。”苍婧觉得没什么大不了,因为她见惯了这样的人,她还觉得她可以承受得住,至少现在可以。
她不知他眼底泛着汹涌的波涛,“他们都告诉我,你是何等残忍,可为什么你把此生最大的残忍给了自己。”
当年她就是这样,就想着成全他,成全他什么?萧青真希望她能自私点,哪怕拉着他一起陪葬。
人人说她是皇城里的勇士,因为她从来装得无所畏惧,直到萧青也成了这里的战士,才知在这座牢笼里,面对滚滚而来的敌军是什么感受。
只知他们要杀戮,却不知如何杀戮,她一人熬过来,已经熬到了麻木吗?即便离她而去,她也说那是常事。
“我已经自私过一回了,”苍婧对他挤出一个笑容,“和你在一起就已经是自私了。我的爱比不上旁些人那么好,甚至可能伤了你。我只希望你过得比我好,所以你若后悔,真的没有什么,都还来得及。”
苍婧不会爱一人,不知怎么爱,她只知道要他过得比他好。
他一时无声,她小心地看了他一眼。
怎知萧青红着眼,“什么叫来得及,我的心中是你,早就来不及了。”
他的气息一瞬俯下,因太过突然,苍婧惊慌无措地退后,但退无可退,只问,“你……你要干什么?”看他微张着唇,她更是害怕,“莫不是你生气了,要咬我一口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