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事皆明,踏碎枷锁(2 / 2)

一生反骨 骨焗 2881 字 5个月前

“不该是这样的!”大雨磅沱中,世间最灿烂的人终为情而溃,他狂奔而去,去往她身处的那片深渊。

萧青在狂奔中,泪与雨水化在一起,打湿他的眼,再难有泪尽时。

不该是这样的!为什么会是这样?是他觉自己不够好,还没有资格与他的主人并肩而行。是他苦于自己卑微的地位,无法护她一生。

却因为离去,而使她再次失去了灿烂明媚。

萧青迟迟没有对苍婧说过,他心中所愿从不是前程似锦,而是有朝一日,能与苍婧携手并肩。

他是因为喜欢她,才想要成为一个配得上她的人。他羡慕那些大将军,是因为他们可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。

因一人爱及万人,因万人爱及山河,他的心本就是因为她才暖烈。

他没有说出口,所以她以为他要走,以为他要永远离开。

萧青从来没有发现,他的离去,是世间对她的又一回残忍。

明明萧青想要让苍婧相信,这世间还有温暖。明明他花了很久很久才让她笑。

到头来,他还说她变了。

她的笑容成为死灰,萧青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,原来竟是因为他的离开。

是因为她身边没有了他,她就再也不知道如何欢笑了。不是她变了,是他不在了。

急促的脚步声回荡在宫巷里,程时再也难见萧青的身影。那个骑奴去找她了,而程时竟然根本不想阻止。

在这场姻缘里,他累了,在她的痛苦里,他放手了。

岁月可变人心,宫阙可灭人性,短短三年,程时见过忠肝赤胆成蛇蝎心肠,也见过一世良人成一生敌人。可来去多载,萧青对她从来没有变过。这一点程时认为自己比不上。

痴心这种事太难比了,而更可怕的是程时忽然醒悟,萧青当初为何要离开。

他是为了和她在一起。

以大平律法,奴娶主,罪及弃市,当为死罪,而耐其女子为隶妾。(此律法为汉代之律,参考自:张家山汉简《二年律令》)

所以萧青不能为奴,他要走,他已经拿定了心思,他这辈子的妻是她。

所以即便不知结果如何,即便她是大平遥不可及的公主,他都必须摆脱他自己的身份。

他从来都在向她走进,从目不识丁,到饱览群书,学武骑射,他在摆脱一个奴的命运,向着她并肩前行。

程时心骨震透,他眼中卑微的骑奴,竟有这份世人都不敢有的心意。

萧青他根本不是和苍婧一样的人,苍婧终生锁在笼里,永远都踏不出皇城的枷锁。

一个明明可无拘无束,自由于天地的人,可以走得更远,他却非要为了她冲入这个牢笼,不惜一生囚于笼中,就因为她就在笼中。

自认通透风花雪月的程时,才觉得自己是最糊涂的那一个。他从来只知败给了大平的公主,却不知也败给了一个奴。

可踏遍千里的骏马,钉上入骨的铁蹄,伏于权势阴暗之下,放弃了随风奔驰,只愿陪着她步履蹒跚。

程时无力跪倒在地,大雨入酒,宫巷之中只有他一个暗影。他凝冻着双目。

来此之前,程时便见苍婧浑噩,茫茫大雨下,她衣衫渐湿。

程时饮酒肆意,“宫中念双来报,要你去看看赠与孟姑娘的礼是否得当,”程时神智还算清醒,望此枯槁人,尤生伤情,“这回你依然输得彻底。”

“本宫是输了。”苍婧殷红的裙耀眼非常,她再无倔强,抖着悲哀。

她的认输,程时都不曾动容。他反是淡然道,“我的爱欢乐无忧,因我可以尽情去爱我想爱的人,你的爱痛心切骨,是因为你爱错了人。你注定不能和萧青在一起,大平的煦阳公主,天之骄女,竟然爱上一个奴,奴是何等低贱!”

“你不许说他低贱!你们想谁低贱,谁就低贱,在你们眼里除了和你们一样的人是人,其他人根本不是人。”苍婧朝程时怒吼着,为着她爱的那个人,不顾她身为公主的尊严。

“你看看你的样子,你是公主,却已经没有高贵可言。”程时越来越不认得她,她不仅可怕,还不堪入目。

她落出一道狠泪,“是你让我知道高低贵贱是世上最大的谎言。你撕烂了我的高贵,把我践踏在脚底,让我失去所有尊严。你视他低贱,可在我眼里你最低贱。”

她把他看得不如一个奴,程时当然气愤不已,“既然如此,你为什么不敢和他在一起?是你想和他光明正大做夫妻。因为你这么想,所以你不敢。你看他不低贱,可别人看他低贱,你是公主,你丢不起这个脸,做不了和他一样低贱的人。你知道那样你将受世人耻骂,将为他付出性命。”

程时依然讽笑着她的荒唐。大平的煦阳公主,她花了多少心机手段到了今日,只要是她想要的,从来不会失手。

这样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公主,已经得到了权利,地位,财富,为什么对一个奴,却什么都不敢做。还不是她想要的更多,她想要的将葬送她的高贵。

“不是,不是!”背部的伤疤又在隐隐作痛,苍婧不住蜷了身,她像个败者,伏入心间的阴暗,舔舐着岁月里累累的伤口,“因为那个想爱的人是我,不是他。因为那是我。”

她垂落着头,像个落败的将士,程时似看到了最触目惊心的一幕,“你在说什么?”

“你们不懂,你们永远不懂。他是最好的人,可我呢,我又怎配得到这样的爱,我除了害人还能做什么?”

论之到底,竟是她觉不配拥有一个奴的爱。

一个主,一个奴都是痴人。

一个怕害了他,一个又怕及不上她。

在夜深人静时,窥着自己的钟情。晨时,所有的梦都随着太阳的升起而清醒。

“一个奴,你却说他是最好的人。他好什么?他连怎么做个奴都不会,他不听话又僭越,一副臭脾气谁看谁讨厌。只有你看他最好,”程时对她无奈一笑,漫雨之中她多有憔悴弱不可及。

程时从未见苍婧如此挫败,她厌恨自己,就如他们厌恨她,程时不免嗤笑道,“你总是妄图主宰自己的命运,你为什么要去主宰?从你想要主宰的那一天起,你就输得彻底。”

枝叶沙沙,黄莺高歌鸣啼,从树上冲入雨中展翅高飞,头一回,黄莺的啼声远甚鹰隼惊骇。

苍婧眼前闪过血流成河的小巷,血,遍地的血,手中的血。耳旁依旧回荡着一个冰冷的声音,压迫她浑身的血脉:你是大平的公主,爱,你不配有,自由,你没有资格。

可是,她从来都是想要的。

雨渐大,击在了她的眉心,她怀着熊熊怒火,为自己哀鸣,“为什么你们总是要伤害我!”

“是你自讨苦吃,你身为公主还自大妄为。你以为你可以高飞自在,可你本就是关在牢笼里的燕雀,你不应该想飞出去。”程时道出了这赤裸裸的现实,这就是真相,这就是他皇族公主的命。

“你说我是燕雀,何曾知道燕雀生来就是会飞。是它被关在牢笼里,是你们在砍掉它的双翼,剜去它的双目,让它不知飞,不知哭!”

程时有一时的骇目,她所想要的他万分不解,“身在王侯家,你要什么自在?一切都是定好的,你要的不配有,不能有。你非要当这异类,就是人人得而诛之。”

她笑了,再一次为这份悲哀而痛笑,所有的血泪萦绕在眼,过往的伤痛弥漫全身。

她没有倒下,反像是从铁血里冲出的将士,“那本宫就做这异类,只要是本宫想要的,什么破规矩都阻止不了本宫。本宫依然可以光明正大。”

她仿佛提着一把剑刺穿了程时的胸膛,眼里燃着一报血恨的火焰,程时在那一刻无比怕她,“你要干什么。”

“世间道我不配,我就逆世而行。本宫要天地看看,从来不是本宫不配,是你们不配!”

二十二岁的年华,苍婧总是眉宇阴沉,以最最浓的胭脂画着她的伤愁。

就在那一刻,她像是疯狂的妖魔,扯断了人世封困她的枷锁,她的伤愁被她嚼碎,她远奔而去,像是执意在人世中行那异道,那时程时还不知她要去哪里。

而现在程时知道了,大平的煦阳公主一定在朝着这里而来。朝着她梦寐以求,朝朝暮暮的爱人而去。

荒唐啊,这世间的一切都是这样荒唐。一个骑奴,一个公主,竟早已双双奔赴。

“愿从此世间,唯我独醉。”程时好似大醒,又好似大醉,吃了一颗药。

从现在开始,无论程时生老病死,他的生命中都不再有哭泣的宫燕了,也没有会刺伤他的利刃了。

天灰蒙蒙地就像黑夜一般,皇城里的人向着心中的日月奔去,殊不知皇城外的她亦朝他奔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