苍婧踉跄躲开了他,她以为那时昏迷的他,什么都没有看到。
“你……你什么都知道。”
她躲着,他依然向她走进,“对,无论前尘往事,还是去路无多,主人所有的悲喜我都知道,它们都在我心里。”
那些久远的旧事惊了她的心,就如那次杀戮过后一样惊觉。
胄甲身后已是血迹斑驳,他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,仍待她温润依旧。
他靠近着,她后退着。
苍婧只能走向这里最高的位置,那个立在堂间的高席,只有那里可以避开他了吧。
苍婧徐徐踏上高位,微风吹拂盛妆,长发落于腰间,萧青眼里的她多么夺目。
偏是此刻颓然,倚着席间坐下,身侧仍残留着血箭。
苍婧垂首闭目,还不知要如何面对萧青,她以为至少他知道的不多,所以才会那样傻,竟说她是灿烂之人。
“你既然什么都知道,你为什么还要留下?就因为昔日本宫气不过杀了个酷吏,你就待本宫如此忠心?你可知,这是大错,”她心焦而急切,只望他明白离她远远的才是最好,“今日你担心陛下怀疑本宫,可本宫根本不在乎他是否相信。在皇族之中很多人明明心知肚明,明明知道这是离心之计,却依然忍不住猜忌。皇族就是这样算计,人人不得逃脱。”
让他离她远远的,她这样想,眼睫却微湿。
“主人在担心我,从此会被陛下所弃。”
她怔了良久,连这个他也知道。
长久的相望,苍婧已不知她在看谁,但萧青知道,他在看她。
红颜落于残桓之中,胭脂也显得格外憔悴,他就是在看她,无比担心。
苍婧寒臂撑上,颇有疲惫,扶手揉了揉额,“你真的不该信我。”
萧青低头游动着双目,神情略显苦涩,“我不该的还少吗。”
苍婧默声半饷,瘦削的脸颊蒙着一层薄冷,“你念昔日主仆情分,我很是感念,”她俯瞰而下,一身孤影于高处疲疾,灵秀之目仿佛干涸,“以后莫要再做今日这般愚蠢之事。”
夜,凄静,她沉沉隐隐,只听得一人气息。
他竟走向了高席,朝她走来,依然不曾退却。
没有人敢这么做,无论他是不是奴,都没有人敢这么不顾身份。
她震愕,或许更应该生气,因为这不是他一个皇城卫君该有的举动,哪怕他曾经是她身边的奴。
但她的目光无法控制地停在他的身上,与他的目光交汇在一起。她在他眼里看到了野心。
她无法断测他有什么野心,若为仕途,他今日不走就是毁了他的仕途前程。
萧青来到她面前,屈下身蹲了下来,她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影动着。
恍不知他暗沉的眸是哪般伤容,他就擡头静静望着苍婧,眉心微起沟壑,“这不是什么愚蠢之事,是我心中所念。”
苍婧面色凝住,她怕了,萧青不过一言就叫她乱了心神。
“萧青,你要知怕,”浩瀚的穹宇悬在头顶,凉意袭人。苍婧指着残破的大殿,每一个凹陷都是方才的厮杀,她与苍祝精心的布局,巧妙的机关历历在目,“你看这天罗地网,本是精心布置,竟也被人钻了空。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?”
“因为出现了意外。”
“是啊意外,意外就是本宫被蒙在鼓里,连公孙旻也是。你不是见到赵蔓芝了,她的出现一定和一个人有关。”苍婧道。
萧青惊而一愣,“主人是说李合?”
“这些所谓的刺客是陛下通过公孙旻带进来的,他们在宴席两面都杀,以陛下的反应来看,他们背后真正的人就是李合。”苍婧道。
“这许是李国舅要离间公主与陛下。”萧青道。
“可陛下和李合联手了,为什么?”她悲哀笑了笑。
只要帝王可以用来摆局,谁都可以为他所用,也可以为他所弃。
谁又是谁的棋子,谁又会成为弃子,在帝王的棋局里,从来瞬息万变。
“萧青,你便知怕吧。你也快成家立业了,别再和本宫牵扯,殃及自身。”说罢,她着实觉喉间反出一股酸苦,弥漫于口舌难以下咽。
“我不知怕,也不知她人。我心中之愿不在远处。”萧青望着她,眼中涌动着光亮。
她惊愣。
他又唤了她一声,“主人。”
他这一唤,苍婧心跳一顿,“你……你莫不是在向我一示忠心?”
萧青眼中的光亮微微退去,他甚至失落地低头,“总之我希望主人永远安好。”
“萧青,本宫没有见过你这样不顾自己的人。你想要什么,我可以成全你,但以后不要这么任性妄为了。”
苍婧害怕萧青这样的人,他是个傻子,怎样都不该和她同行,他到底为了什么还要在她身边侯着。
“我想要什么,主人都成全我?”萧青不断起伏的胸膛之下似有膨胀的心火,唇勉强地一扬,笑得苦涩,“你不信别人,也不信我?”
苍婧微落了眼,她很想说不信,又对他说不出口。现在她变得很怪。
冷夜下的少年只是一笑,目色如霜不堪一击,“罢了,主人说过不习惯我这样的人。那我告诉主人,今日我知这里不会有什么不测,可我不放心主人,今晚你一定伤神无眠,若无人看着,你定又不疼惜自己,乱醉一通。”
苍婧更增慌乱,就这么简单的缘由吗?
人人都试图从她这里得到些好处,所有的示好都是为了私心,为什么萧青不是。而且他看穿了她,他是那么清楚她会做什么。
确实,苍婧这一夜根本无法安眠,若非萧青不在,她会去喝很多的酒,醉至无痛无觉。
“你……你为何总要管我的事?你好奇怪。”苍婧又看见那青衣上醒目的丝绢,渗着一点血,牵绊住她的目光。
她幽幽双眸盯着他受伤的臂,涣若无神。
方才杀伐血衣醒目,那一瞬的天地唯剩他,那一幕幕久久挥之不去。
“主人不是说成全我吗?那就成全我的任性吧。以往都是我照顾主人,没有我看着,主人总是不知待自己好。”萧青坐在她身旁,就像以前陪着她,看着她。
他总是不怕她,在她身边的奴,只有他最知道她喜欢什么,不喜欢什么,而他对旁人又少了这样的在乎。
一时就似往日,可明明早已物是人非,他早已奔赴前程,为何还要这么担心她。
苍婧不懂,又坐立难安,“我为何要……”她本想说为何要成全他的任性,可他臂上的伤太醒目了,她一时难言。
苍婧拉紧了他臂上的绢帕,“你等我一会儿。”她也变得很怪,一边成全他的任性,一边无法不顾他的伤。
此夜宫内急朝,苍祝上请太皇太后,于百官面前斥道此事,“行居之间,不仅有人诅咒,还有刺客如影随形,朕深感心忧。”
另有煦阳公主府之报呈来:刺客开膛破肚,肚内有射偶,实乃妖邪。
苍祝默声,他于朝堂之上半字不能言。一切如他们初定的那般。
如此,那便是说她依然愿意奉献她的忠心。苍祝眼前闪过那把划开他皮肉的短刀,心间一瞬震怒。
苍祝不露声色,底下有官员道,司监曾道煞星起,今日变便是应证,要在陛下身边组内军,以防小人之心。
故也惹得另一派官员群起而攻之,一时朝堂吵得不可开交。
龙头杖锤地三下,定下一言:“此事何人所为有待彻查,然事关陛下生险,日后不可不妨。”
长寿宫未说不许,也未有应允,就退下了朝堂。
苍祝就此让禁军进入了皇城,他的棋又进了一步。
而苍婧头一回对这盘棋感到了疲惫。她仿佛置身万丈深渊,又不得不继续向上爬着,前路一片漆黑。
沉目之下,萧青为她点上了烛光,微弱的光是这夜里唯一的温暖。
苍婧惺惺望着这光,光芒在她眼里稍纵即逝,明朝他不在了,光也灭了。
于是,苍婧对着这抹星火咬了咬牙,“我不怕黑。”
可是给他上药,却还是要借着这个烛光。
萧青的衣袖由苍婧缓缓剪开,这一抹刀伤带血,叫她难以呼吸。她手抖着替萧青上药,也不知心口的疼是怎么了。
这又不同于她对他说狠毒话时,反而有一种担心在。这种担心也是熟悉的,可也隔了很久。
“主人便是这光。”他熟悉不过的面容越发凑近,一抹温平淡笑能柔化了万物。
很久之前,苍婧就习惯了萧青在她左右,习惯了她心里那种奇怪的温暖。
可这种习惯在他走后,就已经没有了,现在成了不习惯。
“你总爱说这些好听的,黑夜里一点星辰又有什么用。”
药上好了,苍婧给他吹了吹。伤口吹一吹就不疼了,这是以前萧青告诉过她的。
他告诉她,以前他在定襄的富商家当奴,被打骂不少,有伤口时就吹一吹。
她吹着他的伤口,愕然于还记得他的事,他说过的话。
她吹着他的伤口,她竟然还在想,他吹不到的伤口,那岂不是会很疼很疼。
怎么如此荒诞?苍婧不知自己怎么了。
萧青看着她,就似在看这世间最美好的人,“我的主人就是天上的太阳。”
蜡炬燃得愈是热烈,光也愈是明亮,照透了他的眼,照透了他眼里的她。
天昏昏沉沉,这份光亮动人心弦,屋子里一下闷得厉害,气息又是微热。
苍婧不太自在,转过了身,“天很闷热,怕要下雨,不必陪着我了。”
萧青还是没有走,他的目光也未曾离去。
她只好道,“我不喝酒。”
“金口玉言,不可失言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她已不敢看他。
“主人要好好照顾自己,即便不怕黑,也要记得为自己点上一盏烛光。”
她点头应允了,也嘱咐他,“你也照顾好自己,你的伤记得上药。”
明天谁也不在了。可又不得不承认,这抹微光和太阳一样炙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