芮姬飘远而去的影子如飞蛾扑火,是愚不可及的葬送。呈扬侯如何能再要她,奋力将芮姬推了出去,持剑直刺芮姬。
昔日耳鬓厮磨,今日泪眼相看无语凝噎,此番此景又何来真情可言。
苍婧转身不落一眼,却听到长剑落地。
呈扬侯抱着芮姬的尸首离去了。
玉簪攥在苍婧手中散不去阴寒,似是凋零的花消逝着芬芳。
城下的呈扬侯笑着哭着,好有无尽的悲恸与缠绵,城上的人唯有清冷的一望。苍婧只惋惜这簪上的白梅,本如芮姬不入红尘,如今却为红尘而去。苍婧凤眼生威,眉梢凌染淡漠,恍若嗤讽城楼铅华。
棋子亦是弃子,步步成营,不可失算。皇城的金木匾额写道千秋万岁,是对江山的祝愿?不,那是人心的写照,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梦想着千秋万岁。
经此一事,前朝人心有变,良禽择木而栖。
清泉在耳旁汩汩,雀亭鸦雀无声,苍婧观着苍祝的郁怒,悄然合上了十箱财物。这些都是从皇城被长公主搜刮而去的财物,而这不过才冰山一角。
“等朕握了实权,他们拿走的都要还回来。”苍祝咬牙道。
“会的,而且必须是加倍奉还。”
听罢,他一瞬复了平和,“还是皇姐与朕同心,皇姐的身子近来可好。”
“百里扶央早晨请过脉了,老样子,”苍婧哀叹一声,翩翩长衣拖着地,绕在身后如花绽放,一色素纱一色愁,“陛下无需担忧。”
许是感怀往事,又许是贪恋此时的宁静,苍祝终是终是舒了眉睫,久久望着苍婧,“想昔年姐弟四人,在这雀亭赏花,尽享天伦,如今只剩朕和皇姐了。皇姐身子又不好,照顾如丝族亲许久,如今她已为美人,其亲眷不应在居于皇姐府内滋扰。”
苍婧挤出一笑,“多谢陛下关怀。那我便在府中恭候陛下,萧美人的族亲也该好好践行。”她仰面相视,极尽刚毅,却是心下几分胆寒。她看不透他是喜是怒,听不透他的话是真是假。
或许这便是这座皇位的主人该有的。可他为何有些许落寞?
绿荫拂柳,只见高桥上一倩影悠然而过,风流蕴藉。
苍祝忽而惊目,修长的手指紧紧握成了拳,“苍南倒是惬意,推了一切罪责,如今跑宫中与母后谈笑风生,过会儿就要广结朝中大臣了,”横眉相对之间,他的脸上暴起了一道青筋,“母后总说舅父是酒后失言,可朕看那是真言,朕登基无子,宫车晏驾之时便是他溧王继位之时。溧王信以为真,亟不可待了。”
“溧王性子优柔寡断,易听人唆使,即便有谋逆之心,也成不了大事。陛下眼下还需忍着。”
“皇姐放心,朕一直忍着。”他一捋衣袖,淡单的瞳孔似若冰河。
苍祝僵硬的面容毫无温情,他的声音却是颤声,他终是痛苦而矛盾的。
“好在,已有萧美人。”苍婧试图让苍祝想起欢乐,想起胜利的喜悦,可他终是冰冷。
“一个美人远远不够。”苍祝淡淡说道,这一场胜利对于他而言,好像并无多少欢欣。
苍婧望他冰冷如就,试探问道,“陛下可是忧心长寿宫会翻案。”
苍祝直直窥破她眸中深处的暗光,“万全之策朕已备好。只是姑母近来不知在倒腾什么名堂,听闻要寻什么术士炼药。”
“看来是要讨好皇祖母,若要一探虚实,得找个稳妥的侍医,”苍婧凑到苍祝耳旁,悉数说罢,红唇凉凉一扬,“就是得需百里扶央进宫了。”
苍祝阴下双眼,“皇姐的身子不好,朕不忍夺了你这侍医。况且他在皇姐府中多时,皇族母怎会相信。还是另寻一个术士,匹及你那侍医吧。”
“我那侍医修的道术只怕常人不及,医术也难仿,”苍婧显得为难,又几分真切,“无论是谁,皇族母都不会相信,最重要的是他的医术是否让她受用。一个再清醒的人,在失败的时候,都会丧失理智,何况皇祖母一心想着日日长久。”
苍婧紧拽着手中绢帕,等待着他的决定。待风入广袖,苍祝默许,苍婧方松开了十指,实已冷汗淋漓,微行一礼便告退了。
苍婧本欲是出宫,见皇城前头的荒地又起了火烟,忽有些感触。
她头一回跨入了那一片荒芜,未完的火还在烧着,此处长满了堇花,年年岁岁斑斓盛开一望无尽,如今唯有枯败。
苍婧踩着烧灼了的土地,仿佛这火是烧在她的身上一样痛烈。
一次又一次,丰月宫每年都要在这里起一把火,说是太后要在这里种上先帝最喜欢的牡丹,这些堇花须得根除,可年复一年,花开的越来越茂盛,鲜活的生命顽强的可怕。
火不过成了丰月宫的泻恨与固执罢了。
走过飘香的花海,一口枯泉在眼,里头杂草丛生,想来原是清泉在此,供美人出浴。
四周还有枯道水涸,原来必是活水流淌,鸟语花香,宛若仙境。
有此厚待的女子,定然恩宠至极。
至了宽广之地,竟见王全孤身而驻,微风吹拂,衣衫飘摇,苍态许多。他自小服侍先帝,如今年岁已高,不知可是触景伤情了。
“唉,玉楼宫阙美人泪,一场火海尽消殒,”王全似在惋惜,回身撞见苍婧,不免诧异,“公主怎么来此。”
长烟笼衣袖,在苍婧的身上蒙上一层轻纱,王全恍惚看到苍婧面露伤愁,“自父皇走后,每每见母后与这地较真,却不知此地缘故。今日顺路见到,就来看看。”
王全遥视身后苍地,只手抚过凉风,“这是合欢殿。”广阔宫殿仿佛又在他手中生起,昔日繁华幻梦起,金装玉裹佳人吟。
合欢,合心志,欢乐无忧,本意如此,只是衍生出极度香艳的意味。但无论如何,都是繁华盛宠,不该是灰烬。
“入住此殿女子皆为盛宠,何以成虚妄一片。”流金玉穗垂在眼角,犹如泪珠,苍婧仰天而望,发丝遮了眼角,仍不免伤感。
王全想她是见此悲凉才有的感慨,自己也不免感同身受,“公主也是听说过的,合欢殿是昔日先帝最疼爱的女子所住之殿,那女子正是太后的妹妹,公主的姨母。”
“是听说过的,我的父皇万般喜爱她,他的墓里还有她的衣冠。想来就是因为这样,太后即便最后胜了,也容不下这片堇花。”青螺眉黛似剑凌冽。
王全掩声难言,当今太后是苍婧的母后,然她们没有什么母女情分,苍婧不予尊称她也是习以为常。只一些往事都不可说罢了。
苍婧忽然侧首问道,“我那姨母我未曾见过,也不知她是何样的女子。”
王全稍愣半响,一个不念情分的公主,为何在意未曾谋面的亲族?
不过提及逝去的宫妃,王全仍微微一笑,“先帝说宫中常年寒彻如冬,见她方知世有春暖花开。说她如黄莺,春日载阳,有鸣仓庚。”
“黄莺?原来她就是黄莺。”
皇城明彻在眼,荒地之阳顿然失色,头顶那片天压地苍婧喘不过气,她眼中涌起酸涩。
王全方知失言,忙道,“奴婢不该提及黄莺。”
“不必忧心,我只是好奇,有人可为她生,也有人可为她死,她这般的女子到底是有多好。”
王全颔首应道,“她与后宫女子皆是不同。说来也是她发现公主右肩上有凤羽胎记。”
苍婧惊讶地一触右肩。
王全不禁直目望去,苍婧的眉目生得英气,和李温及两个妹妹温婉柔和极为不同,但和苍祝一样,是像极了先帝。
王全想起先帝,颇为失神,“自从李夫人发现了公主的胎记,她特别喜爱公主,送公主堇花制成的香料,先帝待公主也是宠爱有加。”
残火灼烧难灭,苍婧一瞬模糊了视线,“难怪,原来父皇因她而喜爱我。”
原来,就是因为她的姨母喜欢堇花,就是因为她赠了苍婧堇花的香料,所以她才能得到父皇的爱。她从小就知道,一定要带上这种香料,才能得到父皇的另眼相看。
王全不敢多言,只低头道,“先帝对李夫人是真情。”
真情?火焰刺目,苍婧的面容如一轮皓月冷傲,“既是真情,为何当日没能护住她。他可知自他一去,昔日欢殿花开花败,十里火海年年灼之。”
王全微愕,所谓真情在皇族并不常见,但是几分情愫也足以难得,谓之真情也不算为过。何况人已去,后人的说道只是惋惜罢了。
许是那夜黄莺死,还是血太稠,致使苍婧这般听不得。
“老奴在宫中多载,见惯了许多,有些事实在惋惜。既有真心,何必冷漠,空留悔倦。公主既念逝去亲族,何不看看自己。”
苍婧面色凝住,半响舒了一口气,姣好的容颜添了几分凉意,“你在嘲讽本宫不自知。”
王全摇摇头,“老奴只觉遗憾,都是至亲,何必成了仇敌。公主还是去见见公子吧。外人都说公主不喜欢公子,连公子都深信不疑,可老奴知道不是这样的。”
“不是这样,又是怎样?”苍婧眼眉凌厉一扬,“本宫不喜欢他又如何,”她心口一重,颇感苦涩,“何况他不会想见我的。”
王全已老了,他久经风霜的眼睛轻轻一撇,却叫苍婧没了意气。
“都是有情有心,有血有肉之人,怎就喜欢口是心非。”王全遥身而去,一步一踏落得自在,他在皇族之中侍奉帝王,越是看多人心,就越是可怜人心。
倒是苍婧仍然倔强,可又难以辩驳,因为她身处的是皇族啊。
皇城的门前挂着一块匾额,刻着千秋万岁四字,所有人都为了千秋万岁沉沦梦中。这一场梦,根本无人愿意苏醒。
叹西风在耳,枯骨长眠,也不过三两寒地,徒剩故念。皇城百里荣华,便是浴血之路,是生者杀红了眼的战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