昔年的男主人对萧青一语嗤笑道,“酒是世间愁苦的灵药,使人入梦,享尽梦中欢愉,一切得不到的皆可自视得到,此为醉生梦死。你不是沉沦酒兴之人,偏念虚妄之梦,清醒时醉不了,梦里花落知多少。”
伴着陵城候的阵阵笑声,萧青别去。
旬安城的公主府,是萧青别了一年的故地,此般归去,故地正如他离开时一般,已一年不曾踏及,历历往事云海长浪般涌上,一时道不清是哪般心境。
直至见了公主府的大门,倒生一声长叹。那一日离府时,他三度回首相望,星夜之下,此门紧闭,他也不知要看什么,就是那一扇门,死物而已。今时归来,仍是这一扇紧闭的府门,了无声息。
日已至了三竿,恰有管家开门,见了萧青作揖道,“卫君怎么来了。”
“奉陛下旨意,探望公主安好。”
管家急引他去了内院,一路与他闲聊道,“公主这几日也未入宫,且在府中静心练字。今日晨时,孙氏闹得厉害,公主心间有些乱,字写得不好,至了一半便摔了笔。卫君莫要惹恼了她。”
萧青眉头微皱,急问,“她身子不好还动怒?”
管家尚且知道这故人时常关念主人,就与他宽心道,“我等已供上了清菊茶,卫君不必挂念了。”
“清菊太寒,她身子受不住,味太苦她又不爱喝,还得佐以枣子。”萧青嘱托着,似一瞬回到了昔年之状。
管家一时愣道,“这些莫不敢忘的,卫君走时便叮嘱过。”
萧青方缓了步伐,亦有些失神,“我怕那时所述有所遗漏。”
“临走时卫君之嘱整一个时辰,大至出行,细至茶饭,我等主仆相敬,想来并无遗漏。”
萧青失语片刻,他早已嘱托入微,可还是放心不下,“不知这一年来,主人可有什么变故。”
“除了卫君离开,也没有什么变故。”官家擦了擦额头的汗,不知怎的,故人的关怀让他好生难回答。
待入内院,萧青遇公孙冥火急火燎而来,二人迎面相逢,倒显局促,互相行了一礼便叫管家去通报了。待管家出来时,就叫了二人入内。
书房之内正是笔墨难为,苍婧着了白衫,书字间眉目阴沉,她青丝未梳,胭脂未着,手下之笔已颇乱。
“公孙冥,孙氏如何了?”
“侍医诊断,是染上了和孙府一样的毒。”
“去看看吧。”她擡头间见到了萧青,一时满目凉彻,此道故人却势必成了陌路人。一个是现今的卫君,一个是苍祝安插于府内的眼睛,在今日齐聚,恐是苍祝有所忧虑吧。
萧青见她神色有异,急也解释道,“是陛下不便前来,叫我来此看望主人……”他脱口而出,却也忘了,她已不是他的主人,“是公主是否安好。”
手中笔落,恍若一声拍案,她苦涩一笑,“本宫很好,不过孙氏倒是不好。”
萧青仍欲言明些什么,但发觉口舌之辩已是徒劳。王全所说入世,莫过于就是指这个吧。
孙氏被关押在府邸最为严密的地牢中,黑沉沉的屋子迎面透着恶臭,地上有一摊黄褐的水,散着恶臭。孙氏便瘫倒在其上浑身发憷,已不能自制,口中大喊着,“不是我害的,不要过来!”
她的双手留着血,糊在脸上,也把一张脸毁了大半,蓬头垢面地趴在地上,已经不成了人样。离她不远之处是粉碎的书信,上头有些字迹,苍婧走进一看,是有人与孙氏的书信。
“正是此信上布满了毒物。”公孙旻道。
“孙氏关押于此,竟还有人能将书信给她。”苍婧震愕。
公孙旻着是难堪,又道,“百里侍医诊断此毒是以荨麻,雷公藤还有毒虫相配,沾上异痒无比,皮肉生疮,不出七日而亡,若是服之,毒攻心而愈疮,却使五脏衰竭,其后浑身腐烂,一日便可致死。此毒不是寻常毒物,应是巫士所为。”
“巫士!”苍婧扬眼扫过公孙旻,他面色十分平静,只是转身间长剑映射一道寒光,剑穿破孙氏的肩领,整个人被生生拽起。
孙氏惊恐地挣扎,黑亮的眼珠疯狂转动,像是坠入了无尽的深渊,“鬼,鬼!”
“说,到底见过何人!”公孙旻呵道。
孙氏痉挛般地一吓,半跪在地,半言不能说出。
苍婧冷冷一望,“孙氏,此人莫不是本宫熟知之人。想那日陛下前来也是他来通报你,故你便说是本宫指使的你。”
刹时,一片死寂,孙氏垂着眼形同死尸,唯有四肢乱颤,乱发迷离。忽的,她握住肩上的刀刃,好像感觉不到痛一般,血顺着刀刃潺潺流下,“不是我要害你,是皇后。”
“皇后向来恨本宫入骨,不过她还没这心思敢动本宫,”苍婧凤眼扬起宛若利剑,“区区贱妇,若再执迷不悟,本宫可就不客气了。”
“你们逼死我,我也要你们陪葬!”话音刚落,孙氏发疯似地朝苍婧扑来。
尚未待她反应过来,一身影便挡在她身前,将她揽入了怀中。那气息正是别了一年的人,他是那么快地来到身边,仍像往昔在她身旁肆意纵剑,那样熟悉。
只闻剑音嘶鸣,利刃已横于孙氏脖上。
“既然找死,不若成全了她,”这仿佛又不是昔日温润的萧青,他目若寒星,言辞冷冽。苍婧紧抓了萧青的臂膀,他垂下的双眸正是暖烈,“主人认为如何。”
他恍然意识到他又叫错了。他仍然改不了口,不如作罢了。
苍婧也未再想纠正他,只是稍愣,诧异他与往日的不同。
“也好,省得本宫再费心劳神。”苍婧唇畔勾出缥缈浮笑。
只待萧青的剑微旋之刻,公孙旻一脚踢开了孙氏,执手一挥道,“公主,不能杀她!”
孙氏攀爬着蜷缩入角落,“对,你不能杀我!只有我知道皇后给我的东西在哪儿,你要的不就是那些证据吗。”
实然,苍婧费了那么多时日,就是要那些叫皇后和太皇太后无可辩驳的证据。
活人总爱扯些推脱的怪谈,死物无声却可叫活人无言。更者,有公孙旻看管孙氏,倒不能损她半分,落下是非。
如此,苍婧倒也奈孙氏不得,萧青这一剑,苍婧倒也觉破了局,便顺水推舟,“你所谓的证据已经让本宫没有耐心了。”
“公主不可。”
公孙旻上前焦急一挡,此时萧青顺势抵住他的肩,低声道,“不必心急,暂且看看。”
公孙旻微怔,忡忡退下。
漆黑的屋子燃起灯火,风吹着不住跳动,孙氏红肿的双手已生出诸多血泡。苍婧指间戴了一枚鎏金戒指,孙氏见之目泛精光,高贵的公主华衣鲜艳,金银珠宝夜有宝光,如此雍容正是她一生渴望,却一生不得。
苍婧转了转戒指,“孙氏,这些天你也感觉到了,事情起了变故,他们自身难保,所以要你死。”
“如若公主保我荣华富贵,我可告诉公主你所要的一切。”
“死到临头,你还想要荣华富贵,还想妄图勒索本宫。”
孙氏靠在墙上,发乱垢面,眼中倒是淡然许多,“人为财死,鸟为食亡,我不过想锦衣玉食一生。是那孙伟不识好歹,好好的日子不过,非要他的良心。我特意告诉了长公主,她答应会给我享不尽的荣华富贵,她让我照她说的去做,她给了我毒药,她说好要保我。没想到她过河拆桥,她还派人毒杀我,既然如此,我何不和公主做一个交换。”
苍婧静静听着,转着指上的鎏金戒指,“本宫知道你胃口大得很,不如这样,本宫先保你性命。本宫府中侍医也算高人,让他给你制出解药,再放你自在,命在方有财享。”
孙氏直起身,几分期许,又几分失落,“你会那么好心。”
“不是你说的吗,人为财死,鸟为食亡。我们要的不过都是荣华富贵,大好前程。”
“当真?”孙氏整个人好像鲜活了起来,大喜十分,重跪在地,“奴婢多谢公主大恩。”
苍婧睨望一眼,“那么你的儿子呢,本宫让你带他走如何?”
孙氏缓缓擡眼,黑亮的眼珠惶恐转动,“我生他养他至今,却不曾听我一言让我顺心,还反咬我一口,逆子就留给公主处置。”
苍婧执灯凑近孙氏,这个母亲眼中没有半分留恋,“天底下还会有生母如此狠心?”
“也不瞒公主,我生在贫苦人家,被父母嫁了个穷小子,日起劳苦天天伺候着。也难得他有了功名,可那不争气的偏是不懂为官之道,看看人家的官夫人哪像我这般贫贱,不能穿金戴银,出行又无车马,整日尽在她们面前丢尽颜面。好不容易有个出路,还要我再带个累赘?”孙氏额头爆出青筋,眦目道。
“原富贵荣华如此贵重,那若不是生母,岂非更狠心,”灯火跳掇,惹得苍婧双目酸痛,她将泛着金光的戒指摘下,扔给了孙氏,“想要就给你。”
孙氏如饿狼扑食般捡起戒指,“多谢公主恩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