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点我再确定不过,所以第二日公子拖着病躯登临观音崖,我也毫不避讳地随他上去了,甚至,在他又一次握住刻刀,试图在石壁上刻出一面观音像的时候,我还跪坐在他身旁,伸手复住他的手背。
“清欢。”
他看我,眼中一片清明,这样的平静令我心灰,我却佯装不在意地一笑,“公子,让清欢助您刻这幅观音像,如何?”
“谢谢你,清欢。”他说得心诚意切,我触到他纤细的凸起的骨节,在心里勾勒出与这只手十指交握的样子,很是庆幸,自己不会脸红面赤,否则,这满腹心事恐怕是再也兜藏不住的了。
“专注。”
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心猿意马,公子擡高了声音,我吓得挺直背脊,按照他的指示,一笔一划,轻重缓急,在冰冷坚硬的石壁上,用蘸饱了心血的刻刀,雕出三界六道最慈悲的菩萨。
那是永乐二年的盛夏。
***
我很喜欢狮子山,这里古树凌霄,林海蔽日,鸟语蝉鸣,近处的山野浓绿,远处的山林苍黑,再远一些的山头上,还覆着层薄雪,远望去,就像宫里白底青花的碗盏倒扣下来一般。
半山腰上有一座禅寺,掩映在一片青绿之中,杏黄的院墙,青灰的殿脊,院中几株菩提硕大无比,虽然已经入了秋,却还是绿荫如盖,稠密的叶子,像是一条流水,没日没夜地,在我身边平静而又响亮地流淌。
公子最喜坐在树下,树影斑驳,在他脸上映出明晦交织的图案。
他比前几年又长高了不少,身姿挺拔,胸膛宽阔,净了发的头顶刚长出一层青茬。他坐在菩提下,身披月白色的禅衣,就像一尊佛。
我从禅房内看我的佛,心中常怀痴念,特别,在听到他低吟“菩提洗净铅华梦,世间万象皆为空”的时候。
这话是什么意思,我似懂非懂,只觉那些字从公子唇中流淌而出,有种令人心战栗的魔力。
可是今日,我的游思妄想被打断了,透过窗子,我看见喜宁慌乱地穿过院门,走到公子身旁,神色慌乱地对他耳语。公子的面色逐渐变得凝重,稍顷,他起身来到禅房,将我和思安唤了过来。
“喜宁下山打水时看到了几个官兵,手中拿着画像,正在召集村民们识人。”语毕,他冲我们几个强颜一笑,“又要换地方了,现在就收拾行装吧,早些离开,省得累及庙里僧众。”
自从范将军残部被缴,我们便开始了颠沛流离,居无定所的生活,幸运的话能在一地蜗居半年,短则只有一两月光景。其实并非每次都是有官兵寻来,只是公子心慈,但凡发现一点风吹草动,便果断地弃巢而去,生怕连累他人。他总是说,已经有太多人为了他这个无用之人失去生命,所以宁死也不愿再看到一点牺牲。
不过这一次,既然喜宁已看到有官兵拿着画像来寻人,想必,那群猎狗是真的找到了这里来了。
我擡目,去看我们居住的这个不大的禅院,我真的很喜欢这里,喜欢这儿的从容恬淡,明澈无尘,仿佛这院子便是整个世界,里面,只住着公子和我们三个。
可我还未等到菩提黄了叶子,便要又一次被迫离开了。
想到这里,我微微握掌,看向思安,“你和喜宁先护送公子下山,我留下来收拾细软行李,一个时辰后,在城外的码头见。”
情势紧急,我的方案听起来合情合理,于是他们三个叮嘱我几句,便先行离去了。我独留禅房,将我们本就少得可怜的行装收拾好,然后,便坐在榻上,两腿交架,眼睛透过半阖的窗留意外面的动静。
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,禅院外面嘈杂起来,未几,便有几条人影踱至院中,静立片刻后,猫着腰悄无声地朝屋子包抄过来。
我笑,拧起唇角,冲外面招呼,“几位官爷,好好的人不做,非得学些鸡鸣狗盗,怕不是披上了这身飞鱼服,人就变成狗了吧。”
“哐啷”一声,门开壁破,三个着玄色官袍的男人犹如天降,将我围住,为首的那个,眯眼盯视我须臾,咧嘴道,“佛门清净地,竟住着个漂亮女人,想来是事出有异,”他朝我靠近一步,用绣春刀的刀尖挑起我的下巴,“小丫头,告诉我,你到底是谁?”
我看着他笑,美目流盼,他一时被我的笑靥慑住,眸光暗沉,挑起嘴角,喑声道,“你在笑什么?”
“我听不懂你说什么,”我还在冲他笑,扬眉,目光灵动,“我只听得懂人话,听不懂犬吠呢,不过我家公子常说,狗不以善吠为良,人不以善言为贤,想来,你们几个虽然叫得凶,却不是什么好狗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