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官渡劫(十)
多日过去,魔宗师的魂识都是混乱的。
清晨的缅因山没有阳光,只有能猩红的暗月之色,魂识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,陆雪缘披着马鞍垫,从景骊背上醒来,她能感觉到,虞星连早早醒了。
男人卧在榻边深深地看着夏枂,昨夜他们什么都没发生,她的身体溢着馥郁的灵芝香,几只银翼灵蝶从窗缝中幽幽飞入,落到夏枂的鼻尖,翅膀忽闪之间,有金粉散出。
这样的美好画面,令虞星连的心狠狠动了一下,空虚的心魂顿时暖了。
想到三百年前那个任人欺凌的自己,宛如丧家之犬,师父和枂儿是他心底的盼望。若能护她无恙,他宁可不做这个驰骋三界的魔宗师,只愿与她两情相悦,生死相依,做一对,世间最平凡的夫妻……
他从未完全信任过谁,这般将后背交给一个女人,需要下多大的勇气。
虞星连觉得陆雪缘变了。
可是她明明不是夏枂,却有夏枂的味道。
陆雪缘像个善于伪装刺客,却有感情洁癖,所以骗情时漏洞百出。
可是这一次,她好像真的在讨好他,难道有所图?
罢了,看在她愿意为自己花心思的份上,虞星连也不想追究。
枂儿已经的过去了,她就像一座佛,永远纯洁清白的在那里。而陆雪缘呢?
虞星连想了想:雪缘是那个与他有些同样悲惨的过去的人,同样有着倔强不服输不认命的决心,也是会为他钻研烹饪熬制灵芝汤的人,会任打任骂做他情绪发泄的出气筒,也是唯一一个陪他入睡的人。枂儿是年少时期的遗憾,而遗憾终究会过去,雪缘才是真实且看得见摸得着的......
“雪缘,我答应你。”
虞星连将一只紫烟缭绕的香炉递给夏枂,炉心是五颗黑莲邪种,“如果你真的愿意离开秦熄,和我在一起,我会遣散她们,从此以后,只要你一个。”
夏枂笑了,在虞星连看不到的角落,唇角出现一道褶皱。
~~
“这不是我,不是我......”
陆雪缘掐住了傀儡线。
香炉神君会将最好心法藏在灵肉合一的双修之中,也难怪这世间的惊天伟才会压抑情爱,因为那种毫无保留的交付和委身,是世上最珍贵最不容玷污的东西。
一曲莫名其妙的笛声,转瞬之间,就能让一位绝世枭雄放弃拓宽疆土,寻求世上更强的力量,情愿碌碌无为去做一个女子的夫君?
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,绝不是偶然。
魔宗师是何人,从一个血统卑微的庶子依靠修炼黑莲邪种成为魔神,他的手段和实力有目共睹,更何况,为了这一切他付出了多少艰辛,他是那么容易被操控的人吗?!
陆雪缘仰望着星空。
横纵交错的棋盘线闪闪发光,在深夜里尤为清晰。
一团团赤星紧紧挨在一起,原本这里有一处禁着点,赤星与紫星反复杀死对方,后来这里形成无法落星的一个黑洞。随着景王断尾,宗师动情,被无数新生的赤星填补了。
若魔宗师真是被操控的替死鬼,只能说明,他荡平三界,杀帝灭门的一切都是表象,而背后操控虞星连的人,才是真正的敌人。
*
夏枂趁着夜深,进入黑牢。
看到笼中的神魔合体的巨兽,他的蛊雕翅膀断了一翼,另一翼也脆弱得很,而象征着神兽血统的黑蓝色断尾已经长出一大半,就差最后一步尾尖的进化,他就能血脉觉醒。
“景王殿下,我来帮你。”夏枂祭出五颗黑莲邪种,从背后打入秦熄的五脏六腑,“飞升吧。”
神魔混血需要两种力量均等,才可更好的融合魔核与神髓,将它们在一体里发挥到极致。
秦熄眼下单翼受挫,五颗黑莲邪种弥补了凶兽蛊雕血统缺失的法力,也促进了龙尾的长成。
吸收了黑莲邪种的力量,他发出神兽般的嚎叫声,划破夜空,掀翻了囚笼。
刹那间,由万千冤魂骨血铸成的黑牢,被连根拔起——
神髓与魔核相融,形成惊天的力量。
……伴随着一阵天降的花火,未渡劫的景王殿下飞升了!!
*
萧鹜寻了一座黑莲祭台,很快景骊驮着陆雪缘来了,外面站岗的都是萧鹜安排的人。
紫色星盘在面前幽缓地转着,七角的星状图腾各不相同。
“他还不知道,星盘在这里。凤凰涅槃将至,我们赌一把?”萧鹜看着目光呆滞的陆雪缘,道:“难道聆町失手了?”
陆雪缘摇摇头,她看着微转的紫色星盘:“你说,这样让聆町去骗虞星连,会不会有些不妥?”
“有何不妥?”萧鹜挠头,“美人计而已。”
“虽说兵不厌诈,但虞星连成魔的本源乃是在于心魂。”陆雪缘沉思片刻,继续说:“你能保证一个死于心魂异变之人,不会靠着入魔的心魂再次成魔?他已经是魔神了,这种人法力越强,心魂越是脆弱,若再伤其心魂,反而会激发他内里的怨气和力量。”
萧鹜面露难色,叹息道:“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。”
谎言乃是恶,就像变幻术一样,一个倚仗谎言游走世间的魔修,积攒了苦毒和罪恶,才会进境如此之快。
虞星连是魔宗师,三界修魔之人谁有他法力强悍?
既如此,以邪恶之力去击败更邪恶之人,才是真的愚蠢。
陆雪缘呆呆地摇摇头,她并不是在否认萧鹜说的话,而是一种无奈,或者说,悔恨。
“也许白凤凰是对的,如今我知道了,谎言就是谎言,没有善恶之分。不管出于什么目的,都不是完全的正义。”陆雪缘说,“我将傀儡线落在他身上,窥探了他的内心,原来这位制霸三界的魔头,心魂竟然如此脆弱,当我知道了他的软肋,却突然觉得自己好无耻啊。”
萧鹜不知所措,吞吞吐吐:“嫂子……你?”
陆雪缘一擡手,表示自己无恙。
一个魔修,又不是神女,如果让她像白凤凰那样奉献自己,她做不到,而且她也没必要做到。这世上多的是自以为义之人,举着守护苍生的大旗,做的都是冷漠无情之事。
陆雪缘双手缓缓抓住头发,百感交集:“你知道吗?当初在南湘城的时候,陆家惨遭灭门,我带着寻春阁的姐妹在地下茍且偷生,那时候我想,只要为家人报仇就知足了。”
“后来认识了秦熄,他将受伤的我带到仙京,我借着他体验到无上尊贵的感觉。从那时候开始,我就贪心了。但是我不害怕。即便被叶蒲衣用弑魔鞭抽得筋脉断裂,掉下悬崖,我也坚信自己命不该绝!”
她靠在景骊身上,披着马鞍垫,还在瑟瑟发抖。不知是冷,还是怕。
唇咬出了血,呼吸起起伏伏,目眦欲裂,虽然情绪激动,却宛如一个眼泪哭干的人,若不知道的,还以为她天生无泪呢。
“后来我修炼黑莲邪种,成为了朝阳宗宗主,那时候,即便我拼命推开他,都不会害怕他不再回来,因为我能感觉到,他接近我,是因为我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。”
“为了消灭城中恶事,哪怕树敌千万我也不在乎,可是现在……我现在是魔宗师的姬妾,比世人尊贵,可我知道,这些尊贵不该我拿,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,秦熄输给虞星连,我万劫不复,虞星连输给秦熄,我无处可去,我从不是这般纠结之人,为什么会变成这样……过去的我,去哪了……”
萧鹜擡眸,看了她一眼:“所以呢?”
“所以我必须打开星盘。”陆雪缘的眼神坚定,她要看到魔宗师的过去,才能对症下药,她自嘲地摇摇头,“明知这样无耻的行径,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。”
又想到夏聆町说她心魂不定,道心不稳,陆雪缘不禁攥拳,一字一句都在颤抖,“已经快到子时了吧……”
“大概吧。”萧鹜试探问道:“你和聆町好像有矛盾,为什么,你们不是好姐妹吗?”
陆雪缘终于看向他,眼眸冰冷:“你还好意思问我,萧鹜,你早就看出来了,是吧?”
这个夏聆町是假的,她和夏枂,根本不是一个人!
“既然你知道,何苦问我?”萧鹜道,“此刻,夏枂应该已经偷到邪种了吧。”
陆雪缘道:“持情行骗,窃取对方的法宝,确实够狠。可是她偷了邪种,你觉得还会还给我们吗?若她拿去干坏事,你等着后悔吧!”
“没有那么严重吧……既然她是来杀虞星连的,何不成全她呢?”萧鹜不以为意,“我们就等着,等到魔宗师死在心爱之人手里,不劳烦我动手。岂不省事?”
陆雪缘紧了紧傀儡线。
其实夏枂是有备而来的。她假扮陆雪缘去杀魔宗师,而傀儡线在她身上,陆雪缘身为傀儡操控者,慢慢察觉出,夏枂的身体里,有两个人魂。
一个是夏枂本人的,另一个,是陆雪缘用血液浇灌在翡翠灯上,专门为同年同月同日生、容貌相似的夏聆町培育的。
毕竟是自己的人魂,即便夏枂可以用灵芝法术迷惑她,陆雪缘还是能从细微处发现端倪。
而当傀儡线不小心落到虞星连身上后,陆雪缘明了了男人心之所想,心里的秘密和软肋,又从他的瞳孔中看到了重影,那是两个模样相似的女子,却是不同的人魂倒影。
夏枂和夏聆町,为何会灵魂捆绑、共用身体?!
陆雪缘将手掌按在星盘中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