伯爵娘子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,待婢女指引苏云乔朝花厅走去,她回过头与萧氏感叹:
“萧娘子,你这两个女儿将来都是当王妃的命,苏家的福气真是不浅。”
萧氏却笑着说道:“令郎年纪轻轻登科入仕,如今已成朝廷栋梁,那才令人羡慕呢。”
步入花厅,苏云乔一眼就看见众星捧月一般被各府千金簇拥围绕的苏云华。苏云华也瞧见了她,脸上张扬的笑容停滞了一瞬。她很快移开了目光,显然没有主动见礼的打算。
“世子妃金安。”
一道清冷的女声传来,嗓音格外悦耳,宛如除尘仙人一般自带清雅淡然的气质,引得众人转头去寻她。
苏云乔才注意到花厅之上还有一位被众人冷落的女子。
那些围在苏云华身旁的女子像是刚刚看见她一般,纷纷行礼问安。
苏云乔抿着一抹笑,擡手示意免礼,“今日是父亲的寿宴,我亦是以晚辈的身份回来尽一份孝心。在苏宅没有平王世子妃,只有苏二姑娘。”
话虽如此,却没有人敢真的放肆。
京城的局势在真正尘埃落定之前总有许多变数,正如她们从未想过李长羲还会有复起的苗头。好在苏家来京城的时日不长,她们自认为没有得罪过平王世子妃。来日若真有什么变动,她们也不至于遭到报复。
最初先行礼的女子默不作声退出了花厅,朝远处花丛中心的凉亭走去。
苏云乔的目光随着她离去,在花厅上枯坐了一会儿,终于没忍住跟了出去。
“刚才忘了问姑娘叫什么名字?”
“臣女吴虞,家父是齐国公。”
苏云乔了然,原来是萧贵妃看好的儿媳人选,也难怪苏云华那伙人将她隔绝在外了。
“今日府上宾客众多,恐怕怠慢了姑娘……”
她的话音未落,眼前女子便以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退后了半步。
“世子妃不必多言,家父一直敬重苏大人的品格,臣女今日便是奉家父之命来向苏大人道贺。至于旁的琐事,臣女不会放在心上。”
苏云乔能感受到吴虞抵触的态度,即是如此,她便不再多问,寻了个去见父亲的借口离开凉亭。
事情总是这样凑巧,她刚刚走出花丛就被小厮拦下。
“世子妃金安,老爷请您去书房一叙,还请世子妃移步。”
苏云乔带着白檀走在小厮身后,穿过重重回廊来到宅邸中最静谧的一处,擡头望着牌匾上“明明德”三个大字,心下隐隐有些感慨。
从前父亲很少单独见她,也不怎么过问她的生活,她自然少有机会来父亲的书房,今日是第二次。
上一回还是父亲劝她替苏云华嫁给李长羲那次,时隔数月,物是人非。
小厮上前叩门:“老爷!世子妃来了!”
大门向内推开,吱呀响动将苏云乔从思绪中唤回了神。
苏承宗仍坐在那方书桌前,今日的桌上没有烛台,那夜映在笔墨纸砚间的烛影换作一缕窗边的艳阳。
按照父女二人如今的身份,苏承宗应当向苏云乔行礼。想到那样的画面,苏云乔不觉畅快,反倒有些如芒在背。为了不折寿,她没等父亲起身便主动走进去,坐在窗沿下的客座上:“父亲派人召我过来,可有要事相商?”
苏承宗僵了一会儿,再擡眼打量这个出嫁的女儿,阳光从她右侧脸掠过,那满头珠翠、满袖金纹熠熠生辉,很是陌生。
他尽量挑了个听起来自然开场白,问:“世子今日没有陪你回来?”
“世子过阵子便要出使南国,近来也领了些差事,公务繁忙,实在是抽不开身。”说着,苏云乔的目光落在桌上。苏承宗方才起身从书架上取了一只方木盒,不知是什么意思。
见父亲迟迟不搭腔,她便又笑着说:“殿下虽不能亲临苏宅,但也是也尽了心的,我今日带来献给父亲的《松鹤延年》真迹可是殿下亲自挑选的。当年皇甫先生想要,殿下都没舍得送出去呢。”
苏承宗按着那一方木盒,心思压抑了许多琐碎的陈年烂账,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。
“你……我应该从未和你说起你的母亲。”
苏云乔一怔,搭在扶手上的掌心微微收拢,不自觉地攥紧横木,目光朝他望去。
“世子出使南国,你也要同行吗?”
这两句话听起来没什么关联,苏云乔心下烦闷,面上还是点了点头:“是。”
“如果我说……”苏承宗欲言又止,话到嘴边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。
现在还不是时候。
“罢了,预祝你与世子此行平安。”他再三斟酌,将手里的木盒推向前,对苏云乔说:“这是你母亲的遗物,如果有朝一日有人问起你与书蕴的关系,你拿出这个,他便明白了。”
书蕴,是母亲的名字吗?
苏云乔接过木盒,见他没有继续说话,便拨开锁扣打开盖子。木盒里躺着一只洁白无瑕的玉佩,白玉无瑕、质地通透、成色绝佳,一看便价值不菲。
玉佩正中心镶着金饰,不知是哪位能工巧匠能在这么小的一块金上雕琢出牡丹的花样,每一片花瓣都精细仿真,精致至极。
苏云乔不禁有些疑惑,从前宅邸下人没少议论她母亲的事情,都说她母亲出身低贱,是何等卑微不堪。她们口中低贱的女子,怎会有这样昂贵的遗物?
苏承宗家贫且节俭,不可能赠她这样贵重的饰品。若是旁人送的,她当年为何选了苏承宗?
正疑惑着,苏承宗踱步来到窗边,略显沧桑的身影遮住了窗外的光照,将她拢在一片阴影中。
“我是个瞻前顾后的懦夫,年轻时敢与王侯辩是非,却没有一条路走到黑的勇气。”
“皇甫先生超脱世外得以全身而退,梁相爷激流勇进至今屹立不倒,举棋不定终究只能甘于平庸……”
苏云乔蹙起了眉,眼看着父亲要开始一番滔滔不绝的说教,她适时的站起身来,将木盒子收好揣入袖中,沉声道:“父亲,吉时快到了,长话短说。”
苏承宗好似被噎住了,半晌才叹出一口气,幽幽地说:“我只是在想如果当初没有逼你嫁过去、如果我向卢家介绍的是你……好好的日子,怎么就成这样了。”
苏云乔不禁笑了,迎上父亲的目光,反问道:“您觉得以前的日子很好?”
苏承宗道:“虽然清贫,但胜在安稳。”
苏云乔缓缓地摇了摇头:“您是百里闻名的清官,能听见十里八乡的冤屈,却看不见自家后院的龃龉。这家里,除了您和苏琅,有谁过得如意呢?”
苏承宗哑然,方才忧愁的神情中渐渐浮现出一抹诧异。苏云乔那么温婉的性子,如今也变得咄咄逼人了?
苏云乔不理会他的反应,更为坚决地说:“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,世子殿下待我很好。即便哪天我们生了嫌隙或是遇上祸事,凭我如今拥有的钱财,我也能离开京城过上安稳的日子,无论如何都比从前寄人篱下要舒坦得多。”
苏承宗艰难开口:“从前我真的不知道你受了那么多委屈……”
“或许您确实不知情,您自掩双目、覆双耳,两耳不闻家务事,究竟想逃避什么呢?”苏云乔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,将苏承宗问得哑口无言。
“父亲,您若是向往田园牧歌,当初就不该科考入仕。若是憧憬淡泊明志,当初就不该高攀萧国公府。我不知道您今日顾左右而言他究竟想告诫什么,也不知道您犹犹豫豫在回避什么。等您想好究竟想说什么,再唤我过来吧。”
苏承宗在她的指责声中走回书桌旁,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,指了指门口,道:“你出去吧。”
苏云乔也不准备逗留了,走到门口时脚步停顿了一刹那,回过头说:“您连自己的路都走不明白,何故苦口婆心地说教我?”
阳光歪歪斜斜打在中年男人的鬓边,苏云乔才注意到苏承宗的白发长得有些快。她抿了抿唇,转身离去。
白檀方才一直守在门口,书房里的动静不算大,但两人的声音也着实不小,她听着不免担忧。
穿过回廊,远远望着锦鲤池,苏云乔才顿住步伐,对自己方才的言语有些后悔:“今天是他过寿,我刚才那些话是不是太过了?”
白檀轻笑:“主子还是心软。”
…
走近锦鲤池,此处并无太多宾客,南端零零星星围着几名妙龄少女,北端的岸边则是两张熟面孔。
苏云华竟然同吴虞在一起?
苏云乔看见这一幕便生出不妙的预感,在看到吴虞脸上隐忍反感的神情后这种预感更为强烈。
苏云华可不是会主动拉拢人的性子,从前在文陵也有一些官家女与她不睦,每一次宴会碰面都要闹得鸡犬不宁。
她定定瞧着岸边,隐隐察觉苏云华的身形正朝着池水靠近,心底愈发确定了猜想。
这人又想故技重施了。
吴虞似乎没有防备,冷然的脸上樱桃口一张一合不知说了什么,想来不是什么好听的话,苏云华的神情明显闪过一丝阴狠。苏云乔预想到了将要发生的事,可她离得远,没有机会提醒吴虞,也来不及阻拦。
随着一声惊呼、落水声惊起,池中水花四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