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25 章(2 / 2)

“你怎么不使唤杜公公去送信,倒让我这细胳膊细腿的婢女跑一趟?”

倒不是不让夫君使唤她的人,苏云乔是惊讶于李长羲肯信任旁人。

瞧他方才反复叮嘱的态度,那必定是一封紧要的密信,他竟然不吩咐自己的心腹去办,反而交给不知根底的外人……

李长羲神色晦暗不明,轻笑说:“杜五福有别的差事。”

说罢没有过多解释,低头拨弄汤匙舀了一勺汤药递向女子朱唇边。

苏云乔垂眸,实在不忍直视那棕黑色散发着苦辛味的药汁,闭着眼睛咽下这一勺汤药。

巴掌大的小脸上,精致的五官顷刻间变得面目狰狞。

“苦……”

“这是活血化瘀的,苦也得喝。”

李长羲很少对她用这样强硬的语气,苏云乔口中还残留着苦味,心底不自禁地渗出委屈。

“你是不是还在为下午的事生气?”

李长羲再舀起一勺汤药,擡头便对上美人一脸泫然欲泣的神情,望得他莫名心生愧疚。

“你实在怕苦就捧起碗一口全咽了。”

他放下汤匙,将瓷碗递到苏云乔未受伤的左手中,转而别过脸去,望向窗外。

苏云乔无声轻叹,拧着眉头咽了整碗苦涩,苦得她一个劲想干呕,幸好白檀是贴心的,床边矮柜上还留着一盏清茶,她反复漱口耗尽了剩余的冷茶,口中苦味才算淡去。

撇下茶盏与瓷碗,便听李长羲发问:“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马匹被人做了手脚的?”

“临开场前。”

苏云乔捏起帕子擦拭嘴角,有些犹豫与他说话的分寸。

“当时我只觉着有人一直盯着我看,并不确定就是马匹出了问题。正因如此,我才不好贸然叫停马球赛。无凭无据的,我也没法儿告知殿下。”

“谨慎一些不会有错,当时你若是告知与我,即便无凭无据我也会帮你重新挑一匹马。这本不是什么难事,你何必赌上自己安危?”李长羲急切道:“你可知一旦出了意外从马上摔下来,轻则断肢残疾,重则伤及性命!”

苏云乔垂着头,紧盯着锦被上交织的吉祥云纹。

思绪飘忽间,她蓦地想起先前白马寺一行返程时在马车上起的争执。

李长羲不止一次与她强调夫妻之间无需作伪。

沉默许久,苏云乔艰难开口:“若我当时换一匹马,避过这场意外……还如何揭开这叔慈侄敬的虚伪表象?”

再擡眸,她触及李长羲眼中的错愕。

苏云乔攥着被子,鼓足勇气道:“我擅作主张,想让所有人都看到,有人欲加害于殿下。此番失利,他再想动手就需再三思量了。”

随着她的话音落下,李长羲的神情由错愕转变为凝重,复杂的目光中又夹杂着几分探究的意味。

他恍惚回忆与眼前女子自初起的每一次接触,他从前只觉她像飘零落花娇弱无依惹人怜悯,如今仔细想来,她走的每一步未必不是权衡利弊的结果。

刚才那句话更是透着狠劲儿。

她哪里是小白兔?分明是个狠角色。

“从前我小瞧你了。”

出乎苏云乔的意料,李长羲察觉她本性之后并未生出嫌恶,也未曾拂袖离去,反倒是贴近她搂着她的肩,温热的手掌在瘦削单薄的肩头轻轻摩挲。

怀中的人隐约颤动,李长羲垂眸看去,女子的香肩果真微不可见地颤着,目光再往下走,锦被上多了几滴暗色。

“你哭什么?”

苏云乔慌乱地抹了下眼角,垂下手挡住被子上的泪渍。

“殿下不嫌我心机深沉?”

李长羲哑然失笑,扶着她的肩迫使她面对自己:“我早就发觉你心思重,今日终于听了一回实话。”

四目相对,他轻轻拂过女子沾染红晕的眼尾。

他道:“乔乔,今日你能放下戒备与我推心置腹,我很欣慰。”

话音落罢,屋内短暂地沉寂了片刻。

李长羲怎也想不明白,他这样温声细语的安慰了一番,为何苏云乔眼中泪水更汹涌了。

女子娇柔的身子蜷在他怀里,渐渐的,他胸前衣襟被氤氲水汽浸透了。

苏云乔含在嗓子里压抑的啜泣声仿佛一根根尖锐的银针,一下又一下扎在他的心头。

难怪世人都怕娇娥垂泪,纵是文豪武圣面对这嘤嘤啜泣的女子,恐怕也无计可施。

“你、你怎么哭起来还止不住了?是我哪句话说错了?还是方才晾着你吓着你了?”

苏云乔额头抵着他的胸膛用力地摇了摇头,她其实不想哭的,可这眼泪不知为何不听她的使唤。

想到自己无缘无故在夫君怀里哭成这样,她不免羞臊,两颊发烫,耳根也染上了红色,更不好意思擡起头来。

“我也不知、不知为何想哭,不怪殿下,是我、是我太矫情。”

苏云乔极力克制心底那股子委屈劲,李长羲轻轻抚摸她的背,于无声中抚平她经年累月陈积的不安与苦涩。

天彻底黑了。

白檀送完信回到林海小筑,在庭院中被摇晃着大尾巴的白将军缠上了。

她绕过半人高的犬只想进房内复命,刚迈出一条腿就被绊住了。

这家伙像是铁了心要拦她去路,一人一狗僵持了好一阵,白檀终于得以靠近寝室的房门。

在推开门的刹那,透过屏风望见缱绻缠绵的两道影子,白檀的脚步一僵,默默退了出去。

昏黑夜色下,白檀弯腰揉了一把狗头:“还是你有眼力见。”

天光还未照亮,窗棂外只有朦朦胧胧的微光。檐外燕雀飞过,留下叽叽喳喳的歌声。

苏云乔今日醒得格外早,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中的床幔出神许久,终于忍不住坐了起来。

她生怕惊动枕边人,刻意放轻了动作蹑手蹑脚地披上外衣从床尾爬起来,却在踩上绣花鞋的瞬间,福至心灵一般擡头撞上李长羲清明的目光。

“是我吵醒你了?”

“不是,我方才就醒了。”

“天还没亮,你要起身吗?”

李长羲将一旁椅子上堆放的衣袍揽过来,捏着衣领抖了两下随即披在身上。

起身下地,他抚平衣上褶皱再系好腰带,擡头朝苏云乔笑道:“去看日出吗?”

苏云乔心中微动,挽着长发的手停顿了一瞬,回头望向他的眼眸亮了亮:“去山顶看吗?”

李长羲走上前在妆奁中翻弄一阵,替她选了支雅致的素金簪子,“院子后面有条小路可以上山,我们走快些,能赶上的。”

苏云乔瞥了一眼他手中灿灿金光,便接过金簪将长发束固定在脑后。

李长羲将衣架上的披风取来搭在她肩上,不等她反映,便牵着她的左手推开了房门。

趴在房门外台阶上的一团白影陡然振作,兴奋地围着二人打转。

从院子走到上山的小径,那团白影始终若即若离地盘旋在两人身侧,苏云乔环着身边人的胳膊笑叹:“白将军也想看日出呢。”

李长羲无奈朝那家伙喊了声:“别打转了,跟上。”

晨间的山林弥漫着雾气,远处峰峦在云雾缭绕中好似人间仙境。

苏云乔看得出神,未注意脚下石块不稳,走着走着忽然踉跄了一下,下意识抱紧李长羲的臂弯。一股力道将她带起来,送她登上了最后一阶石块。

已至翠云峰顶,眼前视野豁然开朗,北面无名高山坠下飞瀑化作一潭池水盘踞在翠云峰顶,池中立着一座八角亭,池岸石块光滑平整,看起来很适合静心垂钓。

清冷的秋风因晨雾的缘故更显寒冷,苏云乔才觉出门前李长羲为她取的披风是那么体恤入微。

东面天际渐渐亮起,云层中跃出熠熠金光,苏云乔指着远处欣喜地牵动李长羲的衣袖:“日出了,咱们来的真是时候!”

“嗯,你醒的时机正巧。”

从李长羲的视角看去,初升的朝阳在女子光洁白皙的脸上印照出浅浅的橘红色,分明未饰脂粉,却比任何时兴妆容都惹眼。

不知是受什么意念驱使,他凑近上去在那张软嫩的樱桃绣口上印了一吻。

苏云乔一惊,下意识眨了眨眼睛不敢动弹,不过须臾之间李长羲便推开了。他并未说话,好像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。

李长羲目不转睛地盯着苏云乔,小娘子红着脸从池边跑到另一头。

翠云峰以南便是洛都,他们站在此处可以睥睨京城全貌,京城正中心那座威严的宫城在此处看来也不过是一抹渺小的亮色。

李长羲目光移向近处,通向城门的路途中,一驾马车正从山脚向着城门行径,后面跟着两列奴仆侍卫。

苏云乔口中喃喃道:“站在这儿俯瞰京城,我都找不到平王府在哪儿。”

李长羲握住她的手,扶着她的指尖指向学士街:“看见那座大成殿了吗?”

苏云乔顺着所指的方位寻觅,一座殿宇化成的方点比周遭屋舍院落显眼了一点点,还是可以分辨出来的,“看见了!那就是洛都官学?”

“嗯,大成殿以南是韶华巷,韶华巷西端就是平王府。”李长羲指引她描摹城中街巷路径,随后松开了手:“眼下这个时辰,长安长康应该起身准备去私塾了。”

苏云乔眺向了极远的天边,忽而指着东南方道:“沿着这儿一直向南去,是南郡。我父亲在南郡任官十数年,其中在文陵县就占去八年,自我记事起便一直在那儿,文陵的每一条街巷我都走过无数次。”

熟悉的故土会给人安全感,但苏云乔对那座城的记忆实在算不得美好,迟疑了半晌,竟挑不出什么有趣的事情可与身边人称道。

听她说起儿时的事情,李长羲倒是想起了什么似的,眸光一凌:“你在家中的时候,是不是常常受嫡母和长姐欺凌?”

苏云乔长久以来灌输家丑不外扬的意识,听闻他问起苏家的事情下意识想否认。可她话音含在嗓子里,迟迟道不出口。

李长羲何等玲珑心窍?或许大婚之前周嬷嬷已经将苏宅那点事都如实相告了。纵使周嬷嬷知之不深,回门之日苏宅气氛怪异他也该有所察觉。再加上昨日苏云华干的蠢事,她再怎么否认,他怎也不可能相信苏家手足姊妹之间一团和气。

“你不愿回想往事也无妨,我不过是随口一问。”李长羲见她沉默许久,只当她不愿揭开陈旧的伤疤。

苏云乔轻轻叹息,忽觉一阵冷意,扯紧了身上的披风:“我从前的日子确实不算好过……嫡母萧氏待我冷淡,几乎是不闻不问。这世上的人情冷暖、拜高踩低都是相通的,主母待我淡漠,旁人对我自然也会轻视几分。”

“萧氏好歹出身名门望族,我听闻她与景王妃是亲姐妹,景王妃在京中贤名远扬,怎的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竟是连庶出子女都容不下?”

“她未必是容不下我。”

迎上李长羲不解的神色,苏云乔轻笑了声,缓缓道:“萧氏心气极高,当年听从族中安排嫁给我父亲,原是看中他少年登科前途光明,怎料父亲遭贬谪外放一去就是十数载。她本就对父亲有怨怼,我娘又是在她有孕时被父亲领进了门,她或许是将对父亲的怨恨都迁怒于我了。”

“至于长姐,或许是因为萧氏永远更宠溺苏琅,苏琅事事压她一头,她便要事事压我一头才能安生。”

“上梁不正,教出的子女自然愚蠢短见。”李长羲眉宇微凝,良久才道:“我听闻苏承宗当年引言获罪,原以为他为人正直,不想竟是如此懦弱庸夫。家中主母不慈、手足不睦,他竟能听之任之坐视不理?”

“所幸我离开了,是你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。”这句话说出口,苏云乔心下不免忐忑。

从前不知听谁说过,女子嫁了人,一旦透露出娘家的不堪,让夫家觉得她没了依仗,那便是不幸的开端。

不过那人还说了,此事未必尽然,归根结底要看男方的德行。如若郎君为人正直可靠,女子自然无需依仗娘家。

“我还未去过南郡,只听闻那儿江流无边、湖光秀美。”

或许是不想继续谈论这些扫兴的事情,李长羲转了话锋。

苏云乔顺势问道:“殿下离开过京城吗?”

“我早年随皇甫先生去过锦城,也去过安南边境。”李长羲牵起她的手往一旁走去,指向了另一端的天际:“往这个方向一直往西南去是锦城,再往南便是安南国,我的长姐与一双外甥都在那儿。”

苏云乔拨动披风与裙摆,挑了处平整的巨石块席地而坐,仰着头问他:“锦城是个怎样的地方?”

李长羲也矮下身子贴着她坐下来,堪堪盘膝落座,一只狗头从他臂弯下钻了出来,这家伙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冲两位主人示好,毛茸茸的尾巴甩得格外卖力。

苏云乔不禁笑出声,拍了拍白将军的脑袋。

李长羲无奈将它推开,捡起一块碎石扔进丛林,一团白影便如离弦的箭弹射出去。

“锦城啊,那是个天险之地,易守难攻。”

苏云乔无语望天,她哪里是想听这个。不等她接话,就听李长羲继续说道:

“若真有离京就藩那天,锦城是首选。虽说关塞险阻路途艰苦,但那未必是坏事。”

如此说来,苏云乔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
“殿下就没想过留在京城?”

李长羲望着她被晨风吹散的头发,伸手替她理顺了:“此事不在于我想不想,只关乎陛下准不准。”

他并未明说,如今的朝廷不比开国之初,皇子皇孙手中没有实权,早已不是当年谁都能领兵去宫门口打一架的局面了。所谓争储夺嫡,争来争去争的不过是帝王之心。

陛下多疑,没有什么能瞒过他的耳目。

景王与宁王已是势如水火,看似各有支持者,可陛下迟迟不立储,他们除了着急又能如何?那些官场上的人精,又有谁肯赔上九族性命去造反。

像宁王这般有战功傍身也是无济于事,回到京城以后,陛下就收回了他手中的虎符,随他出征的绝大多数士卒被拦在了洛都以北数百里的兵营,当日跟他进城的,大多是去混资历战功的世家子弟。

所以啊,若无陛下准许,再多谋算都不过是自作聪明。

“我父母尚在,长安长康还年少,如今又有了家室……牵挂越多,越不敢肆意豪赌。”

李长羲按了按眉心,旋即对苏云乔笑道:“若能安安稳稳过完余生,与你白头偕老、子孙满堂,也算圆满了。”

听见“与你白头偕老”,苏云乔不自禁红了眼角,怎料随之而来的“子孙满堂”让她连脸也红透了。

“还未过二十岁你就想着子孙满堂!”佯作羞恼地扬起拳头,砸在他肩上,男人纹丝不动,她指骨却红了一片。

李长羲接住她的拳头,将微微发红的手捂在掌中:“若能白头偕老,不要子孙也行,总归长安长康得孝敬长兄长嫂。”

苏云乔面薄,实在不想接这样暧昧的话,别过脸去不肯看他。

林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,而后忽然听闻一阵焦躁的犬吠声。

“好像是白将军的声音?”

李长羲也顺着声音的方向投去视线,呼唤了声:“小白回来!”

汪汪汪!

回应他的又是三声嚎叫。

李长羲最了解自家爱犬,这家伙最听话了,若无意外绝不会无视他的指令,于是皱着眉站起身,“我过去看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