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生暮死(2 / 2)

破军 客灯 1723 字 5个月前

“我有过三个孩子,最大的孩子和那钦大君同一年生的,和南梁打仗那些年,都瓦部的好些儿郎都是追随那钦大君的轻骑兵,这孩子挽弓太慢,死在了南梁的北阳关。第二个孩子追随齐格勒王子,死在多年前南梁秦州的土地上。第三个孩子在冬日外出猎黑熊的时候,被熊掌拍碎了脏腑,好在是找回了身躯,完整地回归冥神的怀抱。”

“被马儿踏入泥泞的人、变成焦土的埋在异国的人,魂魄不得安宁。”

“南梁人,我希望大君能攻破北阳关,占领南梁的土地,这样冥神的怀抱才能为我的儿子们张开。”

老人沧桑地声音里藏着说不尽的悲痛,他不是在抱怨什么,也并不仇恨,而是在向冥神祈祷,祈祷他死后能牵着长子和次子的灵魂长眠于地底。

晏昭口中含着甜丝丝的牛乳糖,喉间却有一股怎么也消散不去的苦意。

他登临北阳关城楼,眺望过还没有完全开战的战场,冷雪潇潇,尸横遍野,南梁的将士埋骨在万里之遥的他乡,原来朔北蛮夷的魂灵也日日飘荡在凛冽的霜风中。

阿古拉和他闲聊而已,兴致起了问道:“这儿真的有个静燧原吗?”

晏昭被老人洞明地目光定定地看着,从没觉得自己这样无能,他找不到一个静燧原,也造不出一个那样的原野。

恰好大君端着肉汤碗筷过来,晏昭自喃道:“让我想想啊……”

阿木尔不知道这两个人说了些什么,他是朔北的大君,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位老人的遭遇,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子民所经受的磨难。

所以他在努力改变这一切。

人们在战火中死去并不比被他人杀害更合理,拥有悍不畏死的勇士也不是阿木尔大君的荣耀和辉煌。

他不能让所有的老人们付出了儿子和牛羊,孤独地死在荒原。

晏昭和阿木尔暂且留在了这里,大君每日去打猎,用老人儿子的长弓,大多时候猎来的兔子和鹿,偶尔会有凶悍的猛兽。

白日里,晏昭跟着老人去牧马放羊,背着割的草回来,为牲畜准备过冬的草料,晚上围着篝火烤肉饮酒,沉默着祈盼星辰给予方向。

七月流火,风变得温而凉,白矛隼在空中低回盘桓,向下俯冲,鹰唳声带来了远方的消息。

白色的海东青双爪牢牢地抓住阿木尔的手臂,傲气十足地审视四周。

阿木尔跟晏昭解释道:“这只海东青是朝格图救下来的,可以寻人,可以传递消息,平常翺翔于自由的天空。”

“就像你的狼一样。”晏昭可没有忘记,眼前这个人驯养了一只疾驰在原野上的白狼。

阿木尔自己都差点忘了。

“有朝格图压着,我是死是活的消息没有传回去,查干巴日迟迟不敢轻举妄动。南梁的骑兵入侵草原腹地,兵马分散,被朝格图所率的骑兵围猎,景瑶和郑从彦吃了暗亏,近来应该不会有动作了。”

阿木尔话音一顿,语调古怪地说:“朝格图还说,阿丽玛生孩子了,是个女儿,信中得意洋洋地说他要做父亲了,还要女儿做草原最美丽的萨日娜。”

晏昭挑眉,好笑地问他,“这很奇怪吗?”

“不是奇怪,我一直觉得朝格图还是个小孩子,少年人,阿丽玛也还是个小姑娘,但想想他都二十多岁了,做父亲也不奇怪。”

阿木尔低头看着在归置草料的晏昭,这个人也是南梁有名的清雅文士,如今在做的都是些什么事……

而好像,自从少时认得晏昭,岁月就优待了他。长大成人之后所历经的那些苦与难,都变得匆忙模糊起来。

他真是三生有幸。

来不及感慨自己幸运的大君,又被拉起手,手腕上挂了一个布褡裢。

“这是什么?”

晏昭不答,阿木尔在褡裢里翻找,找到了几十株草药。

他低着头,脑袋嗡然一响,糊作一团,逼着自己想个措辞,如何将这件事遮掩过去。

“根较粗,茎短,叶片形似卵羽状,顶端圆顿,沿根茎叶脉有绒毛,花冠呈钟状。”晏昭仿若无事的语调说:“没错吧,上次你找的是不是这种药?”

阿木尔擡头,迎面直视着他的眼瞳,像是在辨别他到底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药,见晏昭目光清澈坦荡,他松了口气,心想,阿昭哥虽博览群书,但也不至于将医书全背下来的。

他不想让他知道他要找的是天仙子,不想他知道他染上了天仙子的毒。

“没错,是,谢谢阿昭哥。”

他想要斩钉截铁地答复他,也自以为足够坚定。

晏昭似乎怔了片刻,又好像没有,低头整理着自己衣上的草茎。

阿木尔轻轻啊了一声,嘀嘀咕咕说:“唉呀,是大萨满的来信里说的……阿昭哥你知道我们朔北的僧医四处云游的,大萨满苏合他是个不纯粹的萨满,信仰朔北的群山和风,医术也是半吊子,但我是受伤失踪的,他心中记挂我的伤势,才让我自己找点草药吃,这也没什么……”

“别说了!”

“阿昭哥……”

晏昭弯腰打落衣衫上的蓬草碎,忽而无力似的双手撑着膝盖,指节发白低吼道:“闭嘴,我叫你别说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