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回以为他这样想不好,甚是不好。
占风铎声,日光山影,青衣杳杳时候,晏昭就是那清风明月了。
心中装着山川大地的人,为他动私心,还有什么不满意的,不该想着只他独有。
“我……没什么不满意的。”
萧回喟叹,向前一步,下颌放在晏昭肩头,手臂环住晏昭健劲的细腰,低如风声呢喃道:“晏泽芳,我会亲你所亲,敬你所敬,爱你所爱。”
你可视我为你,凡你所求,皆我所求,死生无悔。
晏昭当作这是稍迟了些的剖白,虽知世事艰,此时仍愿信他。
一月后盛夏五月末,北方刈麦季,长明船上的商贾多有留此地行商的,再有便是为船上补给,暂歇再行。
因着不是吴州地界,北地山陵多,江河之水自山隙穿凿而过,经年累月成纵深峡谷,河汊窄小,两岸皆为悬崖峭壁,也鲜少有人从此地登船。
世上少见立志朝苍梧暮碧海之辈,却不是没有。山川壮美,各色的风景都要看一看好作老来谈资。
少年人访名山,只为山名,可惜晏昭和萧回身负罪责,不敢登岸,只在渡口人来人往之间混进去活动活动腿脚。
乍登陆地,没了水纹荡漾的摇晃感,反而更晕了。
岸边叫卖小食的、象牙梳的,油脂珠宝一应皆有。
人多混杂,要看好钱袋,他们停留不久,随意逛逛,忽地人群嘈杂,一少年在前奔走,推翻箪食推车,后头一众人举着扫帚长棍追打而来,霎时人仰路翻。
“前头是星桥江,蛮子不会水,带回去,乱棍打死!”
萧回护着晏昭到身后,让出道路来供人追赶,以免惹来没必要的麻烦。
闻此言后,脚下寸步未移,身躯一晃。
晏昭锁眉头,疑心是有人特意在此等着他们,略施苦肉计,叫萧回自暴身份。
可他们从吴州沿水路北上的消息并未走漏,他与萧回离船半刻而已,有心人恰如此分再次候着吗?
那这人委实是神机妙算了。
蛮人少年约莫十四五的年纪,发尾泛黄微卷曲,眼眸带着浅浅的琥珀色,瘦弱得很,却一副要杀人咬人的凶厉模样。
他走投无路,再向前就是浩浩汤汤的星桥江水,追打而来的人在岸边狞笑着,一步步逼他投向江中。
萧回旁观,他仍作女子打扮,妆容可变,声却难变。
一个不曾以真面目示人的人,出声惹来的疑心猜忌更多。
“住手!”
他不能说,晏昭是能的。
萧回转身低语道:“阿昭哥,当心天都的通缉令已经到了这里……”
晏昭制止他继续说下去,眸子轻眨,一切尽在掌握中一般环视四处。
眼下无非是两种境况,其一,有心人知朔北质子慈悲,见族人受难必不忍心而有所动作,似使他暴露;再者嘛……
晏昭无奈苦笑,倘真是途经偶遇,便是天意。
于此北归之路,有他作陪,归家的是萧回,遇见受难同族,岂非天意教他来选,更应怜朔北之民吗?
从前不信天意,如今多少信了。。
“哎哟,那是个蛮子奴才!”
蛮人奴才的命就不是命了?
晏昭从未听过此种谬论,身边已有百姓解释。
“头些年不打仗之后,一些人牙子有门路,从朔北买来的奴才嘛!女的长得好就算了,男的惯爱偷奸耍滑,还不知礼数,连下贱的活计都做不好!”
打手仆从立即高深呼道:“他偷了主家从北地花重金购来的兽牙!”
窃贼,还敢背主行窃,打杀了也不为过。
“不是,我的!”
那蛮人少年紧握着颈项挂着的吊坠,大抵听懂了对方说的话什么意思,嘶声力竭争辩着,夹杂着草原的话,可惜没有人听得懂。
晏昭于是看着萧回说:“他说,这是他被卖到这里之前,他母亲为他戴上的,是可恶的中原人想要夺他的东西。”
萧回似笑似哭地回道:“阿昭哥,我还不至于忘了朔北草原的话怎么说。”
晏昭推开人群,从衣袖中取了一锭银子来,塞给为首的打手。
“这蛮人和他的兽牙我都买下了。”
打手掂量了一下银子分量,欲要再敲一笔。
晏昭言笑从容道:“依大梁律法,设方略诱取黎庶买卖,恶迹昭着,处以极刑;强盗罪,判流放之刑。”
“他就是个蛮子!”
晏昭不与他争辩蛮人算不算在黎庶之中,他所图为财,总不会愿意额外更生事端。
等人散开后,晏昭将蛮人少年带回长明船上。
萧回闷声道谢,晏昭罢手笑道:“是你的银子。”
他们之间不分彼此,萧回只是谢他肯救这少年。
少年像小兽一样警惕地看着他们,忽而听到姑娘装扮的人说话的声音像个男人,顿觉不妙连连退了好几步。
萧回掀起帷帽,摘下钗环,回眸淡淡瞥他一眼。
草原天神见证,蓝色明珠镶嵌在碧绿的原野上,永远神圣而深邃。蛮人少年仰面惊愕一瞬,悲痛而愤怒。
刻在血脉深处熟悉而久远的语言声声入萧回耳中,字字叩问。
“叛徒!你要做朔北的阿木尔还是南梁的萧回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