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舱医院住得病人很多,咳嗽声、呕吐声此起彼伏,半夜还有病情严重的病人突然被送去抢救室。
都说医院是充满希望的地方,但方敏却觉得自己和死神近在咫尺,似乎随时都会成为下一个被送去急救的病患。
原来新冠肺炎真的很恐怖,并不像自己当时想得那样不值一提。
蜷缩在病床上消化着失望和恐惧,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,方敏才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。
“今天由咱们于涛于大夫带着大家做健身操,吃过早饭后,大家可以在床边稍微运动运动。”
“病情稍重的病友呢还是建议卧床休息,不要过量运动以防病情加重。”
方舱医院悬挂了不少的显示器,之前用来播放一些新闻来给病患解闷,现在每天早中晚都会转播康复室的画面,由康复科的大夫带领大家做一些简单的运动以此提高自身免疫力。
早饭时间刚刚过去,不少病患已经从床上起来活动手脚。
方舱医院的中年人占了多数,在医院这么久躺得浑身僵硬,每天的锻炼成了他们最喜欢的项目。
跟着医生锻炼,可要比躺着玩手机好多了。
“一大早的,还让人不让人睡啊……”
方敏翻了个身,看着床头放着的早饭,还有站在床边擡头跟着运动的秦姐,烦躁地揉了揉眼。
病人不就应该好好休息吗?做什么运动?纯属是给自己找罪受。
“这里我们需要注意一下脚踝,翻转的时候不要太用力,免得会扭伤自己……”
“……来,我们再来做一组,跟我的速度一起,慢慢调整呼吸,呼呼。”
“热身运动结束,准备开始今天的健身操吧!”
听着显示器里于涛的说话声,方敏顿时睡不着了。
躺在床上看着大家一个个活力四射地做操,她的心里五味杂陈,别提有多难受了。
于氏药业未来的接班人,现在竟然在一个小医院里带头做操?
呵,这要是传出去,于家的脸可真被他丢尽了!
这操不知道要做到什么时候,左右也是睡不着,方敏索性起床收拾,准备用手机处理国外事业部的工作。
于家这爷俩是没法指望了,只能靠她来撑起于家的这份家业。
方舱医院的床位挨得很近,从方敏的病床去卫生间的这一小段距离,少说放置了一百张床位。
不止是拥挤的床位,卫生间的简陋也让方敏难以忍受:简易的移动马桶、白色的塑料水管还有没有门的隔间……
似乎在方舱医院呆着的每一秒,都是对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。
回到床位,方敏揉了揉酸痛的胸口,迟疑了片刻还是拿起了床头餐盘上的鸡蛋。
“喝点粥吧,光吃鸡蛋吃不饱。”运动完的秦姐瞧了她一眼,主动关心道。
方敏拿起手机,熟练地打开各种公司定制的APP,头也不擡地回了一句:“不了,一个鸡蛋够了。”
国内的清晨正是国外的傍晚,国外事业部正有不少工作要向她汇报。
秦姐大口地喝着保温杯里晾凉的开水,继续跟她找话题:“于涛这孩子真优秀,有这么个儿子,以后你可真是享福啊!”
“呵。”
方敏冷笑了一声摇摇头,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样。
早操还没结束,方敏擡头看着屏幕里认真做操的于涛。健美的身体轮廓、帅气阳光的脸庞,再加上不俗的家世和学历背景,真不是她吹嘘,就自己儿子这条件,想跟他结婚的人少说能排几条街。
现在呢?
跟着他做操的人倒是能排上几条街了。
方敏:“在这么个地方浪费青春,我可没感觉以后能享什么福。”
“怎么能叫浪费青春呢,”秦姐也坐了下来,顺手拿起那条织了一半的围巾,“好人有好报,你是不知道你家小涛在这医院里帮忙救了多少人,积了这么多的阴德,你放心,以后肯定会有福报的。”
方敏皱了下眉,一点不认同她的话:“什么福报阴德的,我们家不信这一套。没有真金白银在手里,说什么都是白搭。”
秦姐被她噎得一时不知说些什么,只是尴尬地笑了笑,“你说的也对,钱确实……嗯,挺重要的。”
“咳咳!”
秦姐手里的围巾还没缝两针,后面病床的两声咳嗽就催着她赶紧放下东西过去。
“没事没事,顺顺气就没事,”秦姐一边给他顺气,一边看向旁边的药盒。在看到那几颗褐色的药丸时,脸色一下就不好了,“咋又剩了药不吃呢?不吃你这病可好不了,你就回不去你那大别墅了。”
“这药吃完嗓子眼都是苦的,难受得紧。”老人别过头,委屈地撇撇嘴。
老人年过八旬,说话的样子倒像个没长大的孩子。
都说老还童老还童,一点没说错。
“不行,必须吃!”秦姐态度坚决,“你上次可答应袁医生了,必须乖乖吃药。你要不吃我就告诉袁医生,让她给你换更苦的药。”
说着,秦姐就拿起水杯和药,亲手把药给他喂了下去。
吃了药,老人的呼吸很快就通畅了不少,但脸上还是一脸被欺负的不服气:“你呀你,真是霸道得很,阎王爷肯定不敢收你,免得你去闹他的小鬼儿。”
秦姐笑着替他擦嘴,“你不乖乖吃药,我也闹你,你信不?”
老人委屈地指着另一个方向:“你倒是看看205啊,她早上的药肯定也就吃了一半,说不定还能从枕头底下翻到昨晚上的药哩。”
“啊?那我得去看看。”
秦姐捋起袖子就朝另一张病床走了过去。
205?
方敏看了眼自己的病床编号:863。
205应该离得挺远呢。
可看秦姐那熟练又紧凑地步伐,一路上根本就没看其他病患的编号,轻轻松松就找到了205的编号。
远远看着她在那停了一会,紧接着就又跑去别的病床了。
说来也怪,都说方舱医院管理严格,可看秦姐在各个病床之间跑来跑去非但没人阻止,反倒医生和护士都对她客客气气的。
看来,她应该也是医院编制里的大夫。
“阿叔,你也是海市人哦?”
能在千里之外的医院碰到老乡,方敏忍不住想同他多说几句话。
老人擡头看了她一眼,并没有给她什么好脸色:“我知道你,偷偷跑进福汉给医生们添麻烦的那个人。”
老人年龄大,耳朵倒好使,昨天晚上于涛他们来时说的话,他都听到了。
“就你这样,真给于医生丢脸哦。”老人撇撇嘴,翻了个身调侃她道。
“我……”
吃瘪的方敏脸涨得通红,本来一个鸡蛋下肚还有点饿,这下真是彻底饱了。
丢脸?当妈的担心儿子,冒着危险来找儿子有什么可丢脸的?
方敏不服地划动着手机屏幕,顿时没了要工作的心情:他们不懂,他们根本不懂一个当母亲的心情!
不行,这地儿她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!
与此同时,在省医的普通病房里,于家两父子和袁奕也在因为方敏发愁。
“要我说,你们俩这两天就别去看你妈了。”于冠荣一脸严肃道。
听了这话,于涛原本就皱着的眉更是拧成了一团,“爸,这不好吧?我妈那个脾气,要是我不去看她,我怕她真把医院的顶给掀了。”
于冠荣摆摆手,“你妈就是好日子过太久了,惯得她脾气越来越大,要还是什么事都顺着她,别说等她出院后逼你们俩离婚了,我都得被她休了。”
等他说完这句话,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。
但仔细想想这几十年来,越来越骄纵的方敏,他在家里的地位确实是一天不如一天,用“休”这个字也没什么不对。
趁着她病了的这个机会正好,在于氏她说了算,在家里她说了算,也该让她吃吃苦,在医院里好好呆上几天体验下人间冷暖,要不她还真以为世界是围着她转的。
“我赞同。”袁奕附和着于冠荣的话,“妈的性子太暴,要是经常去看她万一吵起来白白让人看笑话,大家脸上都不好看,倒不如等她出院了,再跟她好好解释一下。”
“可……”
想到昨天离开时方敏看自己的眼神,于涛的心里还是有几分忐忑:“要是我妈需要点什么东西,总得给她送去吧。”
“让我爸去送吧。”袁奕接上了他的话。
这四个人的家里,能制服方敏的恐怕就只有老爸了。
有他在,看方敏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。
于冠荣长叹了一口气,挪了挪躺麻的身子:“那就这样吧,你们该忙忙,别太担心我们了。”
离开时,于涛再次扭头看了他一眼,脑海中想起了多年前的方敏:小时候,母亲也是这样的无私,要是她没变,那该多好啊……
——
说好这些天谁都不要去理方敏,事实证明,他们的决定是百分之百正确的。
方敏第一天给于涛和于冠荣打了几十个电话,可他们谁都没接,气得她披着衣服就要走,结果硬是被护士和病友们鄙夷的眼光给扯了回来。
到了第二天,方敏明显闹得次数少了,后面几天干脆一个电话不打,更是放弃了逃离医院的念头。
没办法,方舱医院的病友太多了,还有不少老戏骨,谁看不出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那一套?
再加上几个实诚大姐的明讥暗讽,好面子的她更不敢闹腾了。
方敏本以为一个人在方舱医院住十几天,会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事,可没想到……
“阿叔,明天我可就出院了。”坐在床上嗑着一把瓜子,方敏笑着和老人斗着嘴,“哎!想不到吧,我能比你先出院,回我的大别墅住去咯~”
盘腿坐在病床上,偶尔跟着放黄梅戏的收音机哼上两声,方敏完全没了上市公司老佛爷的架势,简直就是个普普通通聊家常的大姨。
秦姐将织好的围巾叠好,给她的杯子里续满了水:“躲了你这么多天,明天小于就来接你出院了,你还不收拾收拾东西啊。”
一提到于涛,方敏反而不高兴了,“不让他接,我自己走,这小赤佬为了躲我能跑去火山医院,我还让他接什么接啊。”
见老人不搭话,方敏扶着隔墙板凑近了些,提高了些音调:“阿叔!你听到没有了,我明天就出院啦!”
“啊,哦,出院啊,出院好。”
躺在床上的老人愣了愣神,半天才想起要怼回去两句:“赶紧回去,省得留在这天天逼我吃药,你走了我得放两挂鞭炮庆祝庆祝不行。”
和老人互怼成了方敏的日常,和秦姐催他吃药也成了她的习惯。
看着老人身上那一件洗得快褪色的蓝秋衣,方敏心里有一丝丝的不舍。
“你什么时候出院啊,你比我来得还早几天呢。”为了不打扰老人休息,过完嘴瘾后,方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。
秦姐替她把带来的衣服叠好,“我还早呢。”
“对了,秦姐,怎么没听你提过你儿子女儿?”放下手里的瓜子,方敏凑得更近了些,“他们咋不来看你啊?”
秦姐的手顿了顿,并没有接上她的话:“哎呀,没啥好提的。”话锋一转,秦姐又把话题扯到她身上,“小李妈说你们的车修好了,明天给你们送来,你是准备开车回海市去?会不会太远了。”
方敏淡然一笑:“不回去了,先在福汉呆一段时间,等疫情过去了再走。”
在医院住的这十几天,她见过不少的故事,也看开了许多事。这里有太多因为疫情被迫分离的家庭,她没理由再因为自己,给更多的人添麻烦,去伤害更多的人。
更何况,她还在这里认识了不少朋友。
大咧咧的小李妈每天都来给医护人员送村里炖的大锅菜,每次来还会给自己多带点零嘴;热心肠的秦姐会帮着医护人员照顾医院里的病友,还给自己也织了条围巾;嘴硬心软的阿叔更是活宝,一天不跟他斗两句嘴,她就浑身不舒服;送药顺带变个戏法的小刘、打饭手抖放太多肉的小王……
太多太多的朋友让她不舍得离开这座城市,甚至都不想离开这个医院。
方敏都打算好了,出院就找个酒店住下,等到疫情过去,大家全都平安出院后她自掏腰包带着大家出去好好玩一圈!
她许久不曾像现在过得这么开心了,第一次感受到比家还要温暖的氛围,所以她无比珍惜并且想要留住这些友情。
说实话,她似乎有些理解为什么儿子愿意留在这里了。
想到明天出院,方敏早早就躺下准备睡觉,期待着明天会有一个好天气。
“855床病人发生休克,快送去急救室!”
深夜,方敏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。
两名护士围在老人身边,小心翼翼地将他从病床上转移下来。
“阿叔?阿叔怎么了!”
方敏着急忙慌地从床上跳下来,和护士们一起把老人转移到了推车上。
看着老人不省人事,方敏急得说话声都在颤抖:“阿叔没事,阿叔没事啊,咱们没事的,有医生在咱们不会有事的……”
听到动静,秦姐也跟着过来帮忙。她全程都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护住老人的脖颈。
“吱吱……吱吱!”
几个人推着车快速将老人推往方舱医院尽头的急救室。
看着老人被推进去,方敏的两只手忍不住地颤抖,光着的脚甚至感觉不到冰凉,直勾勾地盯着急救室的红字,她的意识似乎也在刚才被推了进去。
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死亡……
半个小时后,于涛火急火燎地从火山医院赶了过来。
这些天的事情太多,他只记得方敏的病床是850号以后,他以为……
“妈,你没事吧?”
看着抱着双腿坐在床上瑟瑟发抖的母亲,于涛的心如同有千万把刀割一样痛苦。
方敏:“阿叔阿叔他,他晚上还好好的,还说要放鞭炮,怎么会,怎么……”
慢慢将方敏抱在怀里,于涛轻声安慰道:“没事的,没事的,阿公他肯定会抢救过来,他不会有事的。”
靠在于涛的怀里,闻着他身上的消毒水味,方敏一边等着阿叔平安回来,一边望着秦姐空着的那张床,还有枕头旁边快要织完的围巾。
也正是在这个晚上,她才从于涛这里知道,她这些朋友的故事:
小李妈被送来时,家里的亲戚一共感染了三十多个人,治疗了几天后,最疼她的婆婆因为病情太重去世了……那个晚上,她跪在抢救室外求了一圈,哭得晕了过去,出院之后,便开始每天跑十几里地来给医护人员送饭。她知道,要是婆婆活着,也会这么做。
855床的老人子女出国了,只留他一个人在国内,给他留下了一栋别墅和一笔钱养老。因为还有别的病,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,他的病情一直没有太大的起色。
有一次,他听到医院现在药物供应紧张,便总是偷偷留着药,想把药留给其他的人。但其实前段时间就又送来了一批物资,护士也跟他说了不用担心,可他还是不信,总想省下自己的药给别人。
“秦姨的儿子也是医生,年初四那天……”提到秦姨,于涛有些哽咽,“牺牲了。”
秦姐从没跟别人提过家里的事,这些也是医院那些年长的医生告诉他的。
秦姐的丈夫是特警,十几年前在执行任务时殉职,秦姐毫无怨言,一个人含辛茹苦拉扯着儿子长大。
秦姐的儿子是省医的门诊大夫,因为疫情期间连续三天高强度工作,最终猝死在了工作岗位上。
握着秦姐送给母亲的那条围巾,于涛的心里很不是滋味:“秦姨当时就在给她儿子织围巾。”
丈夫和儿子的离世并没有将她击垮,所以哪怕自己也感染了新冠,她也努力地在医院里帮助其他人。
这也是大家这么尊重她的原因。
“每次有人被送进急救室,秦姨都会在门口守着,她……”
“她不想再送走更多的人了。”方敏接上了他的话,眼神里多了些释然。
谁不想守好自己的小家,不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呢?但如果大家的天塌了,又何谈自己的小家。
从床上下来,方敏拿起了一件外套趿拉着走向急救室的方向。
方敏:“你去忙吧,我去看看秦姐。”
“妈……”
方敏转过头,勉强挤出一丝笑:“放心,我没事,你快去吧,火山那还有病人需要你。”
她不想再看到急救室亮起红灯了,不想再听到这些故事了。所以,她必须要让儿子离开,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,照顾好医院里的每一位病患。
这次,是她不想儿子留在自己的身边了。
去急救室的路上,方敏不自觉地看向了窗外,红旗被冷风吹得左右摆动,哪怕有星星点点的水渍打湿,依旧是那么鲜艳。
远远地瞧见急救室外秦姐拉着医生的袖子痛哭,方敏便知道,外面的天,下雪了……
——
第二天,于涛和袁奕来给方敏办出院手续的时候,发现她已经收拾好走了。
“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……”
在于涛给方敏打电话的时候,袁奕对临床的秦姐问道:“秦阿姨,我妈她有说自己去哪吗?”
秦姐摇摇头:“不知道,只说自己有事要做。不过你们别担心,她说了,疫情期间她不乱跑了,就在福汉呆着。”
于涛焦急地挠挠头:“我妈一个人能去哪啊,这人生地不熟的……”
正当袁奕准备开口安慰他时,却听到了系统激动的提示音:
【恭喜宿主!解锁支线任务“婆婆助力”的特殊奖励!
拯救者获得医疗物资支援,价值三个亿!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