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在我仓惶转移视线之前,他的目光就落到了对面的人身上。
不像刚才对待我那样迟疑,带黎华进来的女生认真地为他介绍这些人,原来他们里面有航空公司的人,也有医院的领导。
“抱歉,我来晚了,我是黎国熹和欧霞的儿子。”黎华拉开我身边的椅子,坐了下来。
他的语气很冷静,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。
我乖乖收回视线,身体下意识地往另一边挪了挪,比刚才更加拘谨。
航空公司的领导沉吟了片刻:“你们二位各有两位家属在这次空难中去世,我们就一起从头说一遍吧。”
我似乎感受到身边的目光,擡起头,看到了黎华眼里的错愕。
但那只是一瞬间,在我看向他之后,他微眯起眼睛掩住所有情绪,唇角微微扬起,幅度小到几不可察,但充满善意。
那已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。
由于事故严重,遇难者里又不乏知名人士,在事故发生后的短短几小时里,航空公司和医院已经尽力做到了最好的善后和补偿工作。
但所有数字和安慰的言语对我来说都是冰冷的,它们换不回我的父母,也无法将我从绝望的漩涡中拯救出来。
我安静地坐在这些人对面,一个字都没能听进去。
黎华同样沉默着,无论他们说什么,他都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或反驳。
很久之后,接待的女生再次敲门进来,走到对面的长者身边与他低头耳语了几句,长者的目光落在我身上,思忖片刻后,语气和善地问我:“你认识关耀康吗?”
“是的,他是我父母的好朋友。”
“他打电话来,你跟这位姐姐出去接听一下吧。”
我懵懂地站起来,跟着她七弯八拐地走到了一间办公室。
“若绮,我是关叔叔。”
关叔叔开口的一刹那,我的眼泪就落了下来。虽然这一天我不知哭了多少回,但没有一次像现在,胸口的痛楚强烈而尖锐,几乎要将我撕碎。
“关叔叔。”我竭力克制着,声音却剧烈地颤抖,说出每一个字都很困难。
关耀康给了我一小段时间平复情绪,然后冷静又清楚地说:“若绮,我和关古威现在在机场,很快就回来了。这里的事情我会来处理,我派了司机过来接你,今晚你先回去休息,收拾一些东西,明天我们到家就接你过来住。”
“关叔叔,谢谢你……”
“别怕,我和阿威都是你的家人。”
我不太了解大人之间的感情,但挂上电话,我的情绪突然崩溃了。
有宛若溺水后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感恩,也有排山倒海的孤独和悲痛。所有情绪汇集成汹涌的潮水,冲破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,溃不成军。
四下无人,静无声息,带我来的女生不知去向,我不想回到那间令人窒息的会议室,独自寻找出路。
视线模糊,整个世界如同浸泡在雨中,我在雨中步履维艰,很久才走回大门。
原来天色已经很晚,航空公司远离市区,门口的马路一片荒凉,路灯阑珊。
走出门,才看到站在门边的黎华,指间的烟头在黑夜里明明灭灭,让本就视线模糊的我愈发恍惚。
我自觉地站到另一边,安静地流着泪等待来接我的车。
夜晚的风吹在脸上很真实,胸口的痛楚也很真实。
关叔叔的电话将我从噩梦中带回更残酷的现实世界。
我再也见不到爱我的父母,今后的人生只有独自面对。
可是我只有十二岁,人生却漫长得看不到尽头。
眼泪怎么也擦不干,连呼吸都变得困难,从一开始的克制,到无法抑制的啜泣,在无人无车的静夜里,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盖住我的哭声。
一张纸巾递到我的面前,我擡头,世界是一片浓重的雨雾,男人的轮廓极浅极淡,隐约的烟草味在我鼻尖萦绕。
我抽泣着拿过纸巾,却突然被拢进陌生的怀抱。
很轻,很礼貌,也很心碎。
我终于放声大哭。
男人的衬衫被我哭湿,有液体顺着我的脖颈往下流,温热,却令我震颤。
他抱着我很久,久到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停止哭泣,久到我舍不得离开。
我用他给我的纸巾擦干净眼睛,然后看到他的眼眸在昏暗中带着琥珀色的光泽,漂亮得不可思议。
他的眼睛很干燥,仿佛一切都是我的错觉。
“我的车快来了,你住在哪里,我送你?”连声音都好听得像幻觉。
话音刚落,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到我们面前,时机精准得无可挑剔。
“谢谢,不用了,一会儿也有车来接我。”
他点头,走过去打开车门,又回过头:“对了……”
很长的一个停顿,我的目光无法从他脸上移开,心跳越来越快。
最后,他的眼睛动了一下,轻声说了句“再见”,坐进了车里。
他带着未说出口的话同发动的汽车一起,消失在我的世界里。
“那时候你想说什么?”夜深人静,维港的灯火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来,微弱的光线里依然能看到他眼里流转的光,漂亮得不可思议,一如九年前那个永生难忘的夜晚。
“嗯?”□□后,他的声音慵懒。
“那个晚上在航空公司门口,你好像有话要说,最后又没说。”我不太确定地回忆着,时间隔得太久,反倒怕自己的记忆出了错。
“我想说,”他收起了所有漫不经心,“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或者遇到什么麻烦,都可以来找我。但又觉得对一个陌生的小女孩,也许太冒昧,所以没说出口。”
原来如此,答案并不意外,像极了他的作风,体贴,却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。
“我大概不会觉得冒昧,但应该也不会接受你的帮助。”我试图代入十二岁的自己,在那样的情形下见到黎华是一次奇遇,但那时的他始终是个陌生人。
“可是,我很后悔,若绮,”他注视着我,一字一字说得那样用力,“我很后悔。那几年我一直在后悔,没有帮助乔老师的女儿,没有关心一下还是个孩子的你以后要怎么生活下去,甚至都没有开口问一句……直到再次见到你,我终于能原谅自己。”
浮光流动,在他的眼里,细细碎碎的,和那夜一样,像是幻觉,我揽紧他,把头靠在他的胸前,耳边传来心跳声,真实而可靠:“如你所见,我很好。”
以后,会更好。
因为,我们是彼此的光,在至暗之时,照进对方的人生。
从今往后,再无永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