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晚上,方笑安睡了个昏天黑地,方笑宜却跑到爸妈床上,听爸爸说了好多抗洪救灾的见闻。
方军平说,水涨上来的时候,电力没法修,只能使用紧急供电,保证抗洪工作,等水退下去,才能对瘫痪的电路进行抢救。所以水退之前,他们也会协助指挥部做一些灾民统计、食物发放的工作。
其中,一个村子的人数怎么都对不上,一下子失踪了三十四口人,但却一具尸体未见。这么多人,不可能都被洪水冲跑了,他们就觉得是统计错了,或者计到别的村子里了,一直在反反复复地核查,始终没结果。一天早上醒来,指挥部说水退了,他们顾不上别的,赶紧先去抢修电缆。结果在一个大坑里发现了那些人的尸体,男女老少,不多不少,正好三十四个。
方军平一扭头,发现方笑宜眼泪汪汪的,心里暗暗责备自己,不应该说这些太残忍的东西,惹孩子心里难受。
“笑笑,你知道洪水来了的时候,是什么样的吗?”
方笑宜还眼泪巴巴的,摇了摇头。
“不是你想象的那样,一下子巨浪滔天,最最开始的时候,只是堤坝上破了一个指头大小的洞。”
洮河的决堤刚稳住局面,下游的绥河河堤,突然喷出了一股手指头粗细的水柱。
洮河已经决堤,指挥部当然知道,下游的绥河是防洪的重点对象。所以每隔五分钟就测一下洪峰,堤坝上有部队24小时职守。方军平他们刚刚恢复了洮河的电力,便转战了了绥河,随时待命。
可决堤的预兆,还是来了。
水位一直居高不下,原本拇指大的洞口,不过几秒钟就被水流豁成了碗口粗,再一眨眼的功夫,就是一道十多米长的缺口。
“豁口太大了,战士们把沙袋垒下去,就是肉包子打狗;我们这些岸上的,十几个人推下去一辆解放卡车,想把豁口堵住。那卡车怎么也有几吨吧,一眨眼的功夫,就被冲走了。”
眼看着豁口越来越大,水流也来越猛。战士们分成两组,前面一组以班为单位,穿着救生衣,手挽着手,一个班一个班往下跳,筑人肉堤坝;后面的组扛沙袋,疯狂补救筑坝。为了快,最多一人能扛四个沙袋,身上、手上都是沙石划得血道子,被水一泡,伤口肿得吓人,切口都泡得发白了。
“人肉筑坝,应该是战士们事先就部署好的,组织有素,一分钟都没耽误。但老百姓哪见过这个,看到战士们往下跳,情绪一下子就失控了。有个大叔,一看就是常年干农活的,个子高,身子板也厚实得很,扑通一下就跪在堤坝上了,大哭着喊‘孩子啊,房子我们不要了,别往下跳了啊’。”
当然方军平也亲眼见到,很多战士,一个没抓住,或者没踩稳,眨眼的功夫就被洪水冲走了。
“谁都不休息,疯了一样。前面的战士抵抗着一波又一波的洪水,想为后面修坝的战友多争取点时间;后面的战士抢着搬运材料,一车皮的石头,用机械卸货也得1天,战士们只要6分钟,就能听见他们大喊,全部搬运完毕。”
“说来也奇怪啊,那个状态下,人就跟个永动机似的,每天睁开眼睛就往堤上跑,扛东西,帮忙,几乎一整天都呆在那,也不觉得累。回指挥部就三件事,吃饭,睡觉,给家里打电话。”
“就打过一次电话,还好意思说。”翟晓敏小声地埋怨。
“就是为了告诉你我平安,要不然我连一个电话都不想打,打多了反而让你们惦记。”方军平说。
“那你都吃什么呢爸爸,压缩饼干吗?”方笑宜忍不住问。
“本来我们专门带了一车的补给,压缩饼干啊方便面啊罐头啊,但一顿也没吃上,这么多天,都是吃的老乡做的饭。人家安排得明明白白,男人在堤上帮忙,女人回家做饭。你还真别说,老乡手艺真不错,有个大婶,天天在家做面条,炸酱面炒面热汤面,这些天我吃了个遍,后来实在忍不住了,我就问她,大姐家里是开面馆的不?面条做得太地道了,天天吃都吃不腻。结果你猜大姐怎么着?她赶紧压低声音,神秘兮兮地告诉我,面条能把人腿缠住,这样阎王爷带不走……”
方笑宜躺在爸爸妈妈中间,听着听着也困了,后来实在撑不住,眼睛都闭起来了。
但听见方军平的声音,还是感觉到心安。
夏夜的风吹进来,白炽灯的灯管微微摇晃。方笑宜眼皮越来越沉,感觉到翟晓敏在一下下顺她的刘海,轻柔温暖。方军平扯过毛巾被,盖在了她的肚子上,免得着凉。
那一晚,方笑宜睡得心无旁骛,呼吸如草木的微叹。以至于后来很多个无眠的夜,她都会怀念童年那一晚,和爸妈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,吹拂着夏日的凉风,听着窗外飘进来的蝉鸣声声,安然入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