定州之行会比原来更凶险。
她不会劝严克不要去。
只能陪他走下去。
严克说:“该回去了。”
李凌冰轻声“嗯”一声。
严克调转马头,跑了一段,又停下来,他的双手脱开缰绳,包住她的手,用食指慢慢揉搓她的手背,“李之寒,从今以后,都不要说对不起。我们之间,从来没有谁对不起谁,谁欠着谁。我想,你待我以真心,我待你以真心,足够了。”
李凌冰咬着唇,良久,把身子贴得紧些,悠长而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马儿奔跑起来,两人的发丝缠绕到一起,他们将一切都丢在后面。
中州的公主与定州的君侯朝着天边跑,金乌吐出一丝光,天快亮了。
白马关外的两只火蝶扇动翅膀,在两京炸起一个雷,在北境燃起一把火,在东海煽起一挂龙吸水。
圣人李淮怀疑严四故意挑起两国战事,他们严氏要反!到如今,李淮渐渐回过味来——光王把严从武从内阁踢出来,未必不是未雨绸缪。李淮心中的天平开始慢慢倾向李宜,有很多时日,他都没有再想念姐姐。
鞑靼汗王觉得自己被中州戏弄,发动三十万大军临北境。邓国公不得不独臂披甲,再次迎战鞑靼精锐之师。
中州与鞑靼战事不停,被东海琉球人钻了空子,登州又失。严三吐血昏迷,醒来后第三日,领兵再夺登州城。
白马关外,君侯的肩膀上扛着千斤顶。
严克早就料到,中州各处的战火会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被彻底点燃。
父亲若是知道,他的儿子为了一个女人,而无君无父无母无手足,领着中州最好的上将军闯出一个滔天巨祸——并且丝毫不知悔改,大概要气疯了。
他是四子中最没出息、最自私的一个。
父亲他——又该让他跪祠堂,受军棍了。
如果父兄能够平安回来,他甘愿跪一辈子祠堂,受成千上万次军棍。
严克心中正这样想,擡头递给李凌冰一个微笑,接过她亲手烹的茶,呷一口——呀,茶叶放多了,忒苦了,他默默喝完茶汤,把空盏递过去。
李凌冰问:“还要吗?”
严克回答:“可以。”
李凌冰挽袖又去舀茶汤。
严克盯着她的一举一动,余光瞥到薛平从帐外进来,叹了口气,问薛平:“人来了?”
薛平双手伸进袖子,道:“是,孙小侯爷就在帐外。”
李凌冰看一眼严克,“我累了,去躺一会儿。”
严克笑道:“你在这睡吧,我们谈我们的,你听着,就当听故事哄你睡了。”
李凌冰嘴上“切”一声,心里却暖暖的,“那我还是给君侯和孙小侯爷煮茶吧。”
薛平去掀帘子。
孙覃站在帐外,眸子朝帐内一打,快步走进来,他身后跟着从前见过的那个年轻人。
孙覃怀中抱着障刀时隐的刀鞘,从刀鞘里抽出一把折扇,打在年轻人肩膀上。年轻人摊开一只手,孙覃快速在他手心写字。
严克心里觉得孙覃这人脑子绝对有病——已入秋,北地秋风紧,寒气重,眼看就要降下第一场雪,这人打什么折扇!不是有病是什么!
孙覃比画一阵。
年轻人跨出来,朗声道:“我家公子说,严四,还没死呐?”
严克道:“没等到孙小侯爷,不敢死呐。先把天地给翻个面,免得孙小侯爷在关外的天上飞久了,忘了关内的路怎么走。”
孙覃又在年轻人手心写字。
“严四,我的刀呐?”
严克回答:“赏人了。”
孙覃快书,“我知道在一个少年手里。把那少年叫来。”
知道孙覃要来,李凌冰故意支走谢忱,免得孙覃看到刀勾起旧恨,又坏大事。
李凌冰丢了茶勺,站起来,盯着孙覃,“孙小侯爷,我想知道,你在关外拜不拜鞑靼人的主子?还是身在鬼窟久了,忘了自己是个人,见到中州的公主也不知拜?”
孙覃又写,问:“是拜严二少夫人,还是拜公主殿下?”
李凌冰语塞。
这个小人长进了,真是会踩人痛点。
对于这事,严克一点就着,看高晴每次称她为“二少夫人”,严克的脸色就瞬间黑得似炭,恨不得用眼刀戳死高晴。
但偏偏高雪霁从嘴硬到脚,就是死不改口。
现在,又多了孙覃一张口。
严克果然瞬间变色,看起来要发作。
李凌冰道:“拜严少夫人。”
严克眸子一闪,勉强忍下来了。
薛平插嘴:“我提议,大家坐下来喝一杯茶,谈一下正事。”
李凌冰坐下,自顾喝茶,才尝第一口,便觉得苦——茶叶放多了。她望一眼同样在喝茶的严克,见他又把茶盏喝干净,连眉头也没皱一下,心想这辈子严克有一点不同,转性/爱喝浓茶了。
严克道:“孙小侯爷,我们不妨把彼此的态度都放在台面上讲。你与我面对面站着,心里却都想着弄死对方。但偏偏时不我待,战势催人,还远没到你死我活的时候。先家国,后恩怨,我们脚下踩的是同一块故土,你既然来到此地,也是默认这个‘君子之约’吧?”
孙覃犹豫一下,终是点头。
薛平问:“君侯还是要孙小侯爷去大氏借兵?”
李凌冰闻言,心虚地看一眼严克。
严克捉住她的手,道:“计划有变。孙小侯爷在鞑靼那边人头熟,不如先于我一步,入定州城做个内应。”
孙覃想了想,快书,“凭什么要我冒险,为你争功?”
严克道:“你先前杀我,不过是为了借私怨赢得鞑靼人的信任,一举两得之策,助你日后一鸣惊人!你贪军功,我不贪。等定州城夺回来,我自会上疏圣人,记你头功。到时候赏官还是赏地,是圣人的事,只看他大不大方。没准严少夫人心情好,为你美言几句,就连新的祖刀都能赏给你。自你起,刀世世代代被传下去,你在宗祠里的牌位才放得比所有人都高。”
孙覃双眼迷离,显然心神往之。
薛平问:“要如何完全赢得鞑靼人的信任,事后,能让孙小侯爷全身而退?”
严克道:“在定州城外,你可劫走博都察,送他入定州城。鞑靼汗王一共有两个得宠的儿子,都善早被我送去见阎王,汗王就算不亲自来接博都察,也会派心腹大将来。到时候,等大氏人的兵马一到,你悄悄打开城门,我们里应外合下一盘大棋,杀王还是杀将,就看汗王有多在乎这个儿子了。”
李凌冰听得入神,她能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幅图,图缓缓展开——波澜壮阔。
她第一次了解到,严克在她病着那些日子,目不交睫,衣不解带照顾她,却又在她所不知道的情况下,谋算着许多事。
心中泰山顶,手上鹅毛轻。
北边的风雪落下来,个高的遮住了。
李凌冰被严克挠手心,才发觉他盯着她好久,“你放心,他欺负你,我不会轻易放他这样回去。至少卸两条胳膊和一条腿,就算命大活下来,也不过是瘫子,还不如死了痛快。”
李凌冰低头,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年少几岁,竟然脸皮子薄起来,人家老蚌生珠,她太真子老鬼逢春。
薛平问:“大氏人那边又谁来联络?”
李凌冰想了想,“让潘玉去。”
薛平用手搓鼻子,“潘玉恐怕不会愿意。以谁的名义去谈结盟是此桩大事的症结所在?孙小侯爷有熊心豹胆,敢为天下人所不为。他潘玉却忠心于圣人,未必肯去做这件事。”
李凌冰说:“我去让他做,他不敢不听我的话。”
其实,去劝潘玉——她心存抵触。
两国结盟,本该由双方君主发出诏书,派遣使臣游说。现在的情况下,李淮根本不知道这件事。结盟是君侯的意思,他是代君行令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她这是跟着严克反朝廷,反圣人。每每思及这一点,她都不敢细想,更不知道她这么做,会把弟弟送进一个什么样的结局。
她的梦魇,她要自己去破。
严克道:“潘玉是去大氏的第二人选。他为人可靠机敏,深谙官场黑白规矩,又能领兵冲阵,只有一点——他不熟悉北境地形,北地广袤,一旦迷失道路,耽搁了时机,定州城不可破,我们全都凶多吉少。”
孙覃“唰”一声打开折扇,贴着胸口扇风,脸上露出得意之色。
薛平耸耸肩,“孙小侯爷的确是第一人选,北边的山川他这几年都走遍了,遇上鞑靼兵也有转圜余地,不会打草惊蛇。但先机已失,错一旦铸——”
严克出声打断:“薛平,时局如风雨骤变,人也要跟着局势而变,才能永立于不败之地。这里没有人犯错!死咬对错是败者所为,我们要考虑的是接下来怎么办,而不是抓着过去的事不放。”
薛平尴尬一笑,“是晚生失言了。”
严克道:“策有上中下之别,人有三六九等之选。只要能达到目的,都是良策良选。就让潘玉出使大氏。真名士自风流,惟英雄能本色,他和我们都会越挫越勇。”
孙覃拔来年轻人的手,写:“这就谈妥了?严四,你求我做内应,就该有求人的觉悟!先给小爷跪一个!”
严克神色如常,“孙小侯爷———我们这样称呼你,是因为敬重临光侯他老人家。你爷爷和父亲还没死呐,你现在无官无爵在身,我不让你跪我,已经是给你孙家留了颜面。等你真的爬到我头上,我心甘情愿跪你。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?”
孙覃脸色一变,要冲上来,被薛平按住,“孙小侯爷,大事为重!”
孙覃又借年轻人之口道:“严四,你可别半路嗝屁了!咱们等定州的事一完,再算旧账!”他的折扇在年轻人肩膀上一打,钻帐帘走出去。
薛平匆忙向严克抱拳,追了出去,“孙小侯爷,慢走——”
帐子里只留下严克与李凌冰两个人。
严克道:“李之寒,到我身边来。”
李凌冰移动膝盖,爬到他膝盖上,卧好,从下至上仰望那双黑眸,他手伸过来,她的手迎上去,十指交握,掌心贴掌心。
她说:“你不该维护我。你越偏袒我,他们越觉得君侯是被我所迷惑。”
严克道:“忍不住,我下次注意。”
李凌冰笑道:“只怕是屡教不改。”
严克道:“说不定的事。”
两个人很无聊地玩着手指游戏,玩了一会儿,李凌冰问:“凭三百万两黄金与潘玉一张巧舌真能说动大氏人反击鞑靼吗?这么多年,只怕他们都被蛮子打怕了。”
严克手指握起来,双手交成一个拳头,刚到心口,“我会走漏中州出使大氏的消息。等孙覃打入鞑靼内部,撺掇鞑靼人同样派出使臣去大氏讲和。到时候,潘玉于大氏伏击鞑靼使节。金子是收买人心,杀使臣是赶鸭子上架。鞑靼使节死在焉支山,大氏与鞑靼必交恶,大氏人兵马不盛,只能求助于中州。”
李凌冰听得窒住呼吸。
后手之后还有后手,君侯果然好谋划。
一下子,她对定州之行少了许多恐惧。
严克没让她李凌冰的嘴闲着,一下子压下来,封住她的唇。她更窒息,手挣脱出来,抓住他后背上的衣领子,手指顶住衣衫的布头,都快顶破了。
高晴在这个时候闯进来,整个人怔住,一下子拳头都硬了。他身上包着铠甲,大刀阔斧走过来,铠甲叮铃铃作响,擡起脚,把二人身前的桌子踢翻。
高晴吼:“君侯,有战情!你滚出来!”说完,头也不回走了。
严克把李凌冰身子摆正,“我去去就来。”
李凌冰低头整理衣衫,心里在想,刚才……刚才……
严克站起来,出帐。
李凌冰搞不明白,严克是如何做到这么快平复下心情。她歇了好一会儿,才掀帘出帐。
李凌冰看到孙覃单膝跪在博都察的牢笼前,年轻人存在他们中间,在给他们传话。
一切都按着严克的计划在进行——似乎很顺利。
军中有些嘈杂,人头攒动,原来有一些鞑靼俘虏妄图反抗,但很快就被高晴与严克压下去。
大战小战接连不断,难怪许多人把战争比喻成火,星火燎原,总是不知不觉就烧起来。
孙覃离军前,手中捏着一叠厚纸,手臂朝上一抡,如送葬之人撒纸钱,白纸顿时漫天飞舞,如雪片一般没入风沙,散入这一方军士驻扎的营地。
兵士们争先恐后去抢纸。
漫天纸船一摇一摆,其中有一些落到鞑靼俘虏的手中。
高晴也抓了一张纸,一看,瞬间捏紧,怒气冲冲进到严克帐中。
这一次,严克和李凌冰都规规矩矩坐在地上,四只眼睛一脸无辜地盯着高晴。
高晴擡腿,又把桌案踹个四脚朝天。
严克蹿起来,怒道:“高雪霁,你要是腿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每日更新有毛病,就找薛平去扎几针!治好了,我再把桌子送给你,省得你成天惦记着!你自己在帐子里踢着玩,肯定没人管你!”
高晴双拳相互握紧,把一个纸团朝严克脸上砸,“你自己看看!你做的这些烂事都要动摇军心!军心不稳,仗还怎么打!”
严克头一歪,双指夹住纸团,展开来,瞬间红了脸。
李凌冰伸出手,“什么东西,让我看看?”
严克把纸揉成团,“没什么东西,孙覃那个王八蛋阴我玩呐!”
高晴气归气,挡在帐帘前,劝李凌冰,“二少夫人,你暂时不要出帐。等我把脏东西收拾干净,把军心笼紧,你再出去。”
“到底什么东西?”李凌冰起身,快步往帐外走。
高晴竖起手掌,连连往后退,“二少夫人,怪我多嘴,你千万别出去!”
李凌冰怒道:“高雪霁,滚开!”
高晴看一眼严克,见他神色沉沉,叹了口气,让开了。
李凌冰一掀帘子,看到漫天的纸,与兵士们似有若无的窥探目光。
李凌冰擡头,抓住一只纸船,正想仔细看,却被严克从背后拉回去,撞进他怀中,她手中抓着纸,还是看到了——纸上有她与君侯,两个身子交叠,很是不堪。
她的睫毛上下一扇,脸苍白如纸,“这个孙覃是疯了吗?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?”
那纸上写着两行小字:中州之侯,淫兄之妻。
将士拼杀,人/妻被夺。
严克道:“宁愿得罪君子,也不能得罪小人。”
李凌冰冷哼一声,把纸揉成一团,丢到地上,“幼稚!”
李凌冰心里知道孙覃此举并不幼稚——他是狠毒!是存心让严克在军中失去威信。
严克说:“别放在心上,小孩子把戏!谁让我——问心有愧呐。”
李凌冰抱着他臂膀,把头歪在他肩上。
高晴尴尬地低头,“算了,我去训兵!不能让他们真闹出乱子!”他逃出帐子。
严克道:“李之寒,你看这个样子,我们的关系是不是算昭告天下了?”
李凌冰锤一下他的额头,“严止厌,你真是脸皮厚,这种事也能开玩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