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棋
夜色正浓,明月孤零零悬在漆黑的天幕之上,群星暗淡,时不时飘来几片阴云,掩住那抹清辉。
京都城郊,崔氏一处偏僻庄院,白墙黑瓦,低调非常。
木质的院门之前,杜憬卓身穿青色宽袍广袖,踏着霭霭夜色,扣响门扉,伴随三声沉闷的“笃笃笃”声,门扉开出一条小缝。
暗夜长冥,一盏黑暗之中的孤灯,在他身前摇曳,照亮前方的路途。
行至厢房门前,黑金段绣金纹的鞋靴在门前顿住,只是停顿片刻,伴随“吱呀——”一声,他擡脚踏入厢房。
厢房内,半分烛火都未曾点燃,仅仅靠着窗外皎月清辉,照亮一隅。
唯一那盏烛火,越走越远,直至再也看不见它的光线,杜憬卓方才淡淡擡眸,瞥向厢房深处。
月色透过窗户洒落进来,从厢房中的暗色形成泾渭分明的明暗交界,一把高椅落在暗处,崔严泽身穿鸦青色官袍坐于其上,整张脸隐没在黑暗之中,看不清神色。
他私下鲜少穿得这样沉稳。
淡淡垂下眼睑,他没有开口,厢房内一片沉寂,就连屋外秋虫临死前的嘶鸣,在房中都听得格外清晰。
良久,崔严泽身形晃动,缓缓站起:“殿下从边关初回,不去皇城同陛下问安,先行光临草舍,似是有些不妥。”
杜憬卓不急不缓地瞥他一眼,淡淡吐出一句:“该...了结了。”
“了结?”听到这话,崔严泽额上青筋忍不住一跳,当他接到杜憬卓传来的口信,一条一条吩咐下去的时候,就想问个清楚:“什么时候了结不行,偏要这个时候?”
“明明只要在等几年,再过几年,就可以...”
“沈之窈边关遇刺。”
什么?愕然看向杜憬卓,他素日冷漠眉眼中,赫然露出几分锋芒:“中的是...朱颜。”
口唇张合,他不知该说出什么话来。
那位也急了些,还当杜憬卓是当年堂下,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儿吗?
但...若只因为此,便要将计划提前,未免也太过儿戏了些。
总归还有别的办法。
“安排些许暗卫,暗中保护沈校尉,也并非不可行。”
杜憬卓轻轻摇头,没有分毫退让:“未有千年防贼的道理,再说...”他顿了顿:“此事,不乏…先例。”
对上杜憬卓沉甸甸的双眸,其中坚持,显然易见。
莫名的,他想起十年前那个月夜,似乎也如今日般皎洁,十三岁的杜憬卓跪在崔阿嬷夫妇的遗体前,失声痛哭。
少年的身体单薄如蝉翼,恸哭起伏的胸膛,像是敲动的鼓膜,震动起伏。
等泪落尽,心中草木枯死,就只剩下无尽沉默。
自那日之后,他在没见杜憬卓一滴眼泪。
但,他仍不明白,为何明明可以稳操胜券,却要把原先八分把握的事情,提前到仅仅只有四分胜算?
“师出无名,其一,陛下未曾有碍社稷;
其二,身为臣,身为子,何以言君父之过?
其三,百姓何辜?若因此两相对峙,伤及百姓,轻则流离失所,重则危及性命。外还有大凉虎视眈眈。
这些,你想过没有?”
“若是为个女...”剩下的话,他没说出口。
杜憬卓与嘉和帝之间父子爱恨仇怨,非一日、一桩、一件事,可以论得清楚。
但他仍不赞同。
杜憬卓却上前一步,原本隐在暗处的身影,现如今大半迎上月光,原本看不清的神色,在月光映衬之下,坚定固执。
“你当真以为他未曾有愧于社稷?”
简简单单一句反问,他...却说不出反驳的话。
“诚然,他相较古今诸位荒唐帝王,算不上昏庸。但他醉心权术制衡,这些年,多少冤案错案,无辜之人,死于他拨弄的权术斗争?”
“嘉和十三年,通州桥坍塌一案,他借以查案之名,暗行争权之事,不惜错杀两千名工匠。”
“嘉和十六年,右相嫡系赵寒枝吞并良田,驱逐百姓,权遮宁南,有多少百姓没熬过那个冬天?可他为制衡左相,竟然轻轻放过,罚银三百余四十一两。”
说到这,杜憬卓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,眼角眉梢挂着浓浓的嘲弄:
“哈,三百四十一两,买了两百户百姓的性命。死的是谁的妻子,又是谁的丈夫?谁家父母长眠冬日,又是谁家小儿,永停啼哭?”
杜憬卓又上前一步,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,那双凤目,燃着永远不会熄灭的汹汹怒火:“到现在,嘉和二十五年,崔严泽,你说,崔氏上下三千余口,现在还剩几何?”
“此桩冤案,他明知是污蔑,却仍对外祖用刑,外祖高龄,久卧病榻,又有多久?”
垂于体侧的双手捏紧又放松,到最后双肩无力垂下。
像是看出他的松动,杜憬卓反倒未曾步步紧.逼,只是那道坚持的视线,未曾偏离分毫:“父若不父,子将不子。”
“可是,谦之...”他叹息一声:“如今陛下无大过,高坐龙椅,即便你我筹谋多年之久,现在仅仅只有四分把握。”
杜憬卓向来做事,但求一击毙命,从不会做如此冒险之事...
“我明日,入皇城。”
“入皇城也...什么!?”猛地擡头,他不自觉上前一步,不敢相信他的耳朵:“你要入皇城!?”
“打算动手,你去皇城做什么?送死吗!?”
杜憬卓移开视线,淡淡瞧向窗户,好似透过紧闭门窗,能看到外面风景:“我入皇城,他必定将我囚禁宫中,警惕尽消,方便行事。
到时,崔氏师出有名,可清君侧,救太子。
京城周遭,军营防守,由我掌控,外援不至,外官崔氏可防。
京中百官,并非齐心,各有盘算,可招安文臣半数,宗亲贵胄,明哲保身,轻易不动,他所能调动,如羽林、禁卫军,如纯臣嫡系...只能闭城。
若要赢,必要民心,以正君心清明,不能动百姓,围困半月余,皇城存粮尽消,只待我身死,宗礼王便可伙同镇国公,以清君侧为谏,撤掉羽林军,到时,兵不血刃,大事可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