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真实无相,尘色本空,人之贪念既生,岂是你几句劝喻就能奏效?”
“张家一心求死,我也不曾将性命看得恁重。”
法藏说的很坚决,没有气壮山河的豪迈,但心沉似铁。
文纲知道难以改变他的决心,此刻他正满是殉道之冲动,张峨眉有句话说的对,孔家后人,于这种事很看得开,君王刀斧再利,斩不断孔家血脉,一家一姓尚且如此,何况佛门信众数以十万计?
真逼到绝路上,赴汤蹈火而已。
当年宇文邕灭佛,不也熬过来了么?
文纲道,“一介宠佞,不值当你如此。”
法藏咬牙切齿,“佛指决不能毁在我手上!天冷还好,热起来,七层棺椁也难阻挡湿气瘴毒侵入,所以太宗才挖地宫,百代苦心,我不做这个罪人!”
瞧他还是心浮气躁的模样,文纲捋着胡子慢悠悠开解。
“佛祖镇日端坐莲花之上,瞧他们苦海里沉浮,更无奈了。你呀,还是心有挂碍,惦记《华严经》未完,才被她拿捏住了。”
法藏怔住,一念通明,顿时又悔又羞。
马车开动起来,恰法藏起身,颠得一趔趄,差点摔倒。
佛门惯例,向来以简朴为荣,所以车厢虽大,既无锦垫,又无软枕,只有几个破烂旧蒲团,大家挤簇着坐。法藏大把年纪,不想跌进人堆里,只得往边上歪倒,砰地撞正车壁,痛得龇牙咧嘴。
文纲越发笑了,指他徒孙去搀扶。
“你站起来作甚么?谢我一句之恩么?罢了罢了,消停些罢!”
“听上座一句话,胜读十年书。”
法藏羞愧得无地自容,忙双掌合十低头下去。
大家都是开宗立派的人物,律宗名僧辈出,连日本撮尔小国,派僧人远渡重洋而来,还指名道姓,非要拜在律宗门下。所以法藏自创立华严宗,便生出后来居上的念头,常与文纲比较,自觉不差什么,却没想到今日为张峨眉的威胁,反生出服膺之心。
“咱们往后死了烧了,结出舍利子,方才算跳出三界外,如今嘛,还是要耐烦与他们周旋些。”
文纲瞥了他一眼,“照我想,这事儿还有余地。”
法藏听得云里雾里。
“圣人心性刚强,我是尽知的,孝敬皇帝二十四岁骤然薨逝,高宗尚垂泪人前,圣人愣是昂首挺胸,含笑如仪……”
文纲摆摆手,叫他不必再提这些陈年旧事了。
法藏已然脱口而出,“太子懦弱又爱记仇,这前后夹击,哪来余地?”
文纲鄙夷,“她说你就信啦?
法藏啊了声,满面莫名,“她何必骗我?”
文纲没答话,捡起蒲团边上的木牌递给他。
那是长安太原寺的令牌,莲花形状,简单线条勾着篆书,他们这些时就借住在太原寺,寺中住持道成法师,乃是法藏正经的同门师兄。
法藏双手把木牌接过来,抚了抚上面的字迹,触手冰凉。
这是他恩师智俨法师的墨宝,想恩师剃度出家时,正逢大唐初初建立,关中时有战事,恩师为访求名师四处游学,屡屡身陷险境,何等艰难?相比之下,他这一点子困苦,简直无足挂齿了。
忖了忖道,“上座的主意,我也想到了,可是太子为人谨慎,自圣人告病以来,便自闭宫门,生人勿见,我若找上门去……”
文纲摇头,“不妥!”
于是两人默默相对,车厢中唯有文纲拨弄念珠的轻响。
法藏默诵经文,喃喃的低音在唇齿间回荡,他的徒弟受到感召,纷纷调整了坐姿,垂眸凝神,也都做起功课来。
直到一课即毕,法藏徐徐睁眼,惊见文纲也不谦让他们,自捏块胡饼吃的起劲,芝麻粒儿撒满襟怀,甜蜜的麦香弥漫。
他才想起在宫里整日夜未曾用餐。
“上座……”
法藏有些不解,大家都是泰斗级人物,何至于一饭不能相让?
文纲似听不见他肚里馋虫鸣叫,提起陶瓮灌了口冷水。
“这两日你在宫中为难,我倒是很闲散,寺中各处逛着,瞧了瞧长安这三年风行的衣裳首饰,裙摆更窄了,走起路来,很是便利。”
长安太原寺乃是唐初宰相杨恭仁的故宅。
杨家与李家藤缠树绕,关系匪浅,杨恭仁阔大的宅邸与太极宫仅一墙之隔,花木扶疏,修造的十分精致,改做官寺后更年年重金修缮,壁画、槛窗,无不出名,是长安城中一道风景,每当春秋季节,远近人家便扶老携幼入寺观赏。
法藏正在一筹莫展之际,听他闲闲讲起妇人衣饰,狐疑嗯了声。
文纲搓搓指尖上面粉,闲闲道。
“杨家代代从十六卫出身,有个英年早逝的小杨将军,死在河西走廊,棺材送回来,那年圣人还是皇后,特特出城迎棺,你记得吗?他死了竟已有十年,杨家眼下又做法事,就在太原寺。”
法藏很意外。
文纲是律宗大师,佛学泰斗,从未听说爱打听这些亲贵的鸡零狗碎,杨嘉本是圣人的表弟,青年将军千里转战,很是意气风发,只可惜死的突然。
他抿了抿唇,用一种微含不屑的口吻问。
“上座想结识杨夫人?我可从中设法。”
文纲哈哈大笑,露出光秃秃牙床,也不知凭这两片老肉,如何嚼得动胡饼。
“你听没听过,杨家娘子与安乐郡主是手帕交?